鳳命 第三章 上陽山

作者 ︰ 清商弦歌

這段時間,相府很熱鬧,每天都有許多人上門求見楚懷風。但是門僕一早接到相爺的指示︰一概擋在門外。府內倒是一派平靜,楚向晚回府的第三天,宮里就派了教導規矩禮儀的嬤嬤,一直住到三日前才離開。嬤嬤很是滿意楚向晚的表現,一直不停地稱贊她「果然是大家閨秀,知書識禮,禮儀規矩一教就會,行止已頗有皇家風範」。楚向晚對嬤嬤的稱贊並無欣喜,只是覺得耳根子終于清淨了,想到這些天嬤嬤一直在她面前嘮叨「皇上如何如何,皇後如何如何,太子如何如何」,她就覺得不勝其煩。她很想反問嬤嬤一句︰「他們如何與我何干?」不過多年的涵養讓她一直保持著大家閨秀的「耐心」,端著得體的笑容,終于送走了嬤嬤。

現在,楚向晚心里只有一件未了的事——她想在進宮之前再去一趟上陽山,去祭奠娘親。還記得她昨晚跟爹提出來的時候,爹沉默半晌,只說了一句︰「爹陪你一起去。」

二月十五,楚向晚帶著倩兒,一大早就和爹來到了上陽山。楚向晚的娘親生她時差點血崩而死,雖然被大夫從鬼門關給救回來了,但是氣血兩虧,身體落下了病根,她又病中多思,最後在楚向晚五歲那年撒手人寰。站在娘親的墓前,楚向晚的眼眶已經濕了,她哽咽著說︰「娘親,我和爹來看您了。」

楚懷風今日看起來似乎特別憔悴,往日朝堂上意氣風發的左相在亡妻的墓前只有無限感傷。墓前焚燒著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楚懷風在心里默念︰煙兒,我來看你了。他沒有轉頭,背對著楚向晚說︰「今天爹就和你說一說和你娘親的故事。」

「雖然十一年了,我卻還記得初見你娘的模樣。當年我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窮書生,而你娘卻是當朝首輔方辯東最疼愛的小女兒。有一日,我去梁湖邊為人擺攤寫書信,誰知遇見你娘親在湖邊放風箏,後來她不掉進了湖里,是我救起了她。雖然她一身狼狽,我卻驚為天人。自此我們經常在湖邊相會,談詩賞花,彼此都有好感。時間一長,這事情就傳到了你外公的耳中。你外公大怒,把你娘關在府中,不準我們再來往。後來你娘親以死相逼,才被放出來。你外公說,‘要想和那個窮書生在一起,除非你不是方家人’,原本你外公只是為了嚇一嚇你娘親,誰知一向溫柔如水的你娘決絕異常,和方相三擊掌斷絕關系,自此離開了方家。她這等于是放棄了整個家族,從那天起,我知道,我此生只會鐘情于你娘親一個人。五年的時間,我成為了當朝最年輕的吏部尚書。後來你娘生下你身體就一直不好,又加之她對父母的思念歉疚,病勢愈發沉重,所以你五歲她就香消玉殞。你外公深恨我搶走了他最疼愛的小女兒,讓她跟著我吃苦以致早亡,所以在朝堂之上對我多番打壓。三年後你外公離世,我受皇上重用,被提拔為左相,朝中寒門子弟皆以我為首,高門士族逐漸勢弱,自此方家和為父越發勢成水火。」

楚懷風雖然背對著說了這一番話,楚向晚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從爹低沉的語氣,楚向晚能想象到爹和娘初見時的美好,家族的壓力,外公的震怒,及至娘親去世爹的內疚。

「爹,您會後悔嗎?」。楚向晚出聲詢問。

「我曾經悔過,」楚懷風依舊背對著女兒,「也許沒有遇見我,她會嫁一個門當戶對的丈夫,可能直到現在還過著她原本安逸的人生。」

「可是我知道娘親一定沒有悔過,一輩子能遇到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與一個知她懂她的人攜手一生,哪怕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三年五年,也足夠了。」楚向晚語氣里是對娘親的欽佩與羨慕。

楚懷風回過頭,深深地望著女兒︰「這點你和你娘親很像,認定了的人和事就會始終如一。」

楚懷風撫著墓碑︰「煙兒,咱們的女兒還有半個月就要與太子大婚了,我知道你從不看重富貴利祿,只希望我們的女兒在宮里一切順遂,你一定要保佑她。」

「向晚,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爹,我想在山上的別院住幾天,進宮以後不知何時才能來看娘,我想多陪陪她。」

楚懷風不忍拒絕女兒,于是點頭道︰「好吧。只是這里雖然安靜,卻人跡少至,你若是來拜祭,記得多帶一點別院里的家丁。大婚三日前爹派人來接你回府。」

「爹,你放心吧,我會的。」楚向晚扶著楚懷風的手臂向馬車走去。

楚府的別院就在上陽山的半山腰,雖然沒有相府大,但是里面建造得精致小巧,綠意盎然,院內小橋流水,院外松濤陣陣,確實是一個散心的好地方。楚向晚每天都在院內的竹亭里撫琴、下棋、寫詩、作畫,日子過得舒心愜意。進宮已成事實,何必庸人自擾,何不抓緊這最後的閑適時光。

可是卻偏偏有一位不速之客駕臨別院。

楚向晚萬萬沒想到,太子會來別院找她。能告訴他她在這的,想必是爹。只是她不明白,大婚在即,為什麼太子會找上門來。倩兒進來通報的時候,她著實驚訝。于是她讓倩兒請太子在前廳稍坐片刻,自己找了一條白紗遮住了大半張臉。

楚向晚剛進前廳,就福身向皇甫敬文請安。「太子恕罪,大婚前相見似乎于理不合,民女只能白紗覆面,以作權宜。」

「表妹,無需多禮,是我有違禮法了,表妹不要見怪才好。」皇甫敬文虛扶了一下楚向晚。

「太子,民女實在擔不起這聲‘表妹’,還請太子直呼我的名字。」

「不如我叫你向晚吧,你即將成為我的正妃,不必如此生疏。」一聲「向晚」,溫柔似春夜暖風。

說實話,皇甫敬文是一個謙謙君子,態度又溫和親切,但楚向晚仍是一板一眼︰「不知道太子來找向晚所為何事?」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楚向晚從皇甫敬文的眼神里讀到了一絲溫柔,不同于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溫柔。

皇甫敬文有些尷尬地咳了一下,繼續說道︰「向晚,上次御花園一見,我就知道你並不想嫁入皇家。你現在,還是如此嗎?」。

楚向晚直視皇甫敬文︰「太子,您應該知道,這件事由不得我想不想。」

「還記得上次在御花園我跟你說的話嗎?我也不想你進宮。」

從今天皇甫敬文登門拜訪到現在他的言行,楚向晚都覺得很奇怪。

「我知道母後的打算,但並不希望犧牲掉一個女子的一生作為權力的陪襯,所以大選前我也向母後拒絕過納左相的女兒為太子妃。可是現在,我卻很高興母後的決定。」

楚向晚怔住了,皇甫敬文把話說的如此明顯,再遲鈍的人也知道話里的意思了。

「我們不過見過一面,太子。」

「你與其他的重臣千金實在不同,我在宮里見慣了出身皇家的公主驕縱任性、任意妄為,豪門士族的女子也大多驕矜高傲、不可一世,可是這些你都絲毫沒有沾染。那天在御花園看見你置身滿地落梅之中,一身素衣,惋惜無人欣賞,我已心生好感。你發覺我的身份,卻未有半分諂媚之色,我已知道你並非貪慕虛榮的女子。後來听說你還是被選為我的的正妃,我欣喜不已。我今天來,只是想告訴你,我希望我們的婚事不僅僅只是一樁權力的收買。向晚,我希望得到的是你的心。」皇甫敬文深深凝睇楚向晚,他的眼神中有不加掩飾的情意。

楚向晚心內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被自己未來的夫婿贊賞,尤其是這個男人將來極有可能成為這江山之主,換做一般的女子早已不顧形象地喜極而泣,而她卻仍是鎮定自持,一福身︰「向晚謝太子抬愛。以後,向晚會盡到一個做太子妃的責任。」她並非厭惡皇甫敬文,只是上次匆匆一面她並未心動,一時之間讓她接受一個男子的情意,她實在是做不到虛與委蛇。

皇甫敬文似乎並不在意︰「你不需要現在就回答我,如果是那樣,我反而覺得你不是我欣賞的女子了。好了,想說的話我已經說完了,我也該回宮了。我們——來日方長。」

不等楚向晚行禮,皇甫敬文已轉身向廳外走去。楚向晚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五味陳雜,如果皇甫敬文也把這樁婚事當成一場交易,她的日子會不會過的簡單一些?將來的路如何走下去,她仿佛置身迷霧之中,找不出一個答案。

皇甫敬文的到來打破了別院的寧靜,他的一席話攪得楚向晚心緒不寧,午後,她拿起披風,打算去院外附近的樹林散散心。

「,你這是要去哪兒啊?」見好像要出去,倩兒追了上來。

「我只是在周圍走一走,你不要跟來。」楚向晚腳步不停。

「可是這里畢竟是山上,您一個人,實在是不安全。不如我陪著,再叫上幾個家丁再出去。」倩兒想想還是不穩妥。

「不用了,就在這附近,不會出什麼事的,我現在只想靜一靜。如果真的有事,我會高聲喚你們的。」楚向晚實在不想一大堆人跟著自己。

倩兒點點頭︰「好吧,那,您可不要走太遠。」

「知道啦,就屬你最喜歡嘮叨。」楚向晚刮了一下倩兒的鼻子。

楚向晚在竹林里漫無目的地走著,漸漸地越走越遠,來到了一處草叢。她突然覺得周圍很靜,不同于往常的寧靜,以前上陽山雖然人跡罕至,但是卻有蜂鳴鳥叫,今日好像不是靜,而是一種肅殺和死寂。她正疑心今日為何如此反常,斜刺里突然有一個人從身後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很大力地按著她的肩膀蹲了下來。這是一雙男人的手,手掌心有粗糙厚實的繭子,似乎是常年手握兵器而致。

「別出聲,也別動,不然我不保證你還有命走來時的路回去。」身後的人嗓音低啞沉厚,似乎有一種魔力,叫人听了會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指示去做。

楚向晚回過頭去與男子面對面,她有一瞬間的怔愣。刀削斧裁的臉龐,斜長濃黑的劍眉,亮如星子的雙眼,緊抿的薄唇,她被眼前男人的氣勢震懾住了。

「姑娘,看夠了嗎?」。對面的男子語聲滿含戲謔。

楚向晚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失態,她的耳後猶如火燙。意識到自己還被這個男人捂著嘴,楚向晚大窘,她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自己不會叫喚出聲,男人這才放下了手。

「為何不讓我走?」楚向晚此時已經鎮定下來,她猜到周圍不尋常的環境跟眼前的男子有關。

男子剛要,突然他的眼神警覺起來。因為在離他們藏身兩丈之外突然傳來人聲︰「大家仔細找找,他一定就在這附近。若是看到,放出信號,務必將他格殺勿論。」

楚向晚透過草叢縫隙,看見一班黑衣人在向各個方向分配人手,似乎要搜尋什麼人。他們個個都蒙著面,看不清神情,但是從他們的裝束能看出來這是一群訓練有素的殺手。楚向晚約莫知道他們找的是誰了。她以眼光打量男子,見他雖然全身緊繃,面色上卻無一絲恐懼,反而鎮定自若,讓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從容。

他突然拉起楚向晚的手,向北邊的山頂跑去。

「你干什麼?請自重。」被一個陌生男子拽著,楚向晚又羞又急,想要掙月兌他的鉗制。

「不想現在被他們發現惹上麻煩,就跟我走。」男子不由分說,抓著楚向晚的手更加用力了。

楚向晚不再掙扎,她知道,若是現在她一個人出去,一定會被當做這個男人的同伴,到時候若是出了什麼事,反而大大的不妙。而且她的婚事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選擇了眼前的男人。

兩個人一路向上陽山頂跑去,到了山頂,男子終于放開了楚向晚的手︰「姑娘,現在安全了。如果再過一會兒沒有人追來,你就可以回去了。」

楚向晚疑竇叢生︰「為何被那幫人追殺?」

「姑娘,有些事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今天是我連累姑娘了。」男子不欲多言。

「那保重。」楚向晚也不想再耽擱下去有什麼意外,「那幫人有可能去別的地方找了,就此別過。」

楚向晚剛準備走人,就听見身後有人說︰「今天誰也走不了。」

她回過頭,剛才的那群黑衣人已經形成了一個半包圍圈,將他們困在了圈內。面前是強敵,身後是懸崖,楚向晚目光凝注男子,希望他有突圍的辦法。

殺戮似乎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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