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可容妾 第八章

作者 ︰ 簡單艾

第四章

叩。

叩。

叩叩。

寧靜的刑家私宅奇異地傳出類似敲木魚的聲音。

刑家不拜神佛也不誦經念佛,更無和尚或尼姑借住,然而這樣的聲響又確確實實從宅院發出,詭異得很。

叩。花靜初的額敲在六角涼亭的木柱上。

叩叩。花靜初的額持續敲在六角涼亭的木柱上。

叩。那日,她的心為何如此脆弱不堪?

叩。那時,她的淚為何無法控管?

叩。那刻,她明明應該拭去淚水,佯裝所有的痛皆來自火星子的燙,但她為何做不到?

叩。那瞬間,將他身影望進眼的瞬間,她怎能撲進他懷中哭到不能自已?怎能哭得他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又怎能哭得他衣襟盡濕,不得不回房更衣?

叩叩。糟糕,糟糕!叩叩叩。完了,完了,完了!那一哭,哭得她堅強、精明、能干、明事理、不吃醋的形象全毀。

她哭得像個受盡委曲的媳婦,像個夫君要納妾不要她了的棄婦,更像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糟糠之妻。

事實上,她什麼身分都還不是,卻已先下手為強,好似他做了什麼對不住她的事,一哭二鬧的。

明知這樣的自己很糟,但痛快哭過一場之後,心情竟然好上許多,連帶也突然想通了許多事。

男未婚,女未嫁。

八字都還沒一撇,她傷甚麼心啊?

就算他已娶妻,她也還可以當妾不是嗎?

她要的是他的心,是正室或妾這種名分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要的是他心里有她,將她放在心里頭最重要的位置上,無法割舍,無法遺忘痴戀糾纏。

所以,她現下滿心的懊惱全來自于——讓他見著了她最丑的模樣。

她最美的模樣都還未讓他見過,他卻已將她的丑態全看光了!只愛佔他便宜的欲女;luo男在前依舊面不改色、談笑自如的老鴇;生氣便不顧他疼痛,胡亂醫治他的密醫;道听涂說便信以為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愛哭鬼。

叩叩叩。慘慘慘!叩叩叩。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叩……咦?敲在額上的感覺不同了,不是硬硬的、冰冰的,而是軟軟的、熱熱的……

「花主可是將頭當木魚在敲?」忍不住的刑觀影終于出房門查看聲響來源,不料又讓他見著了這麼有趣的事。

他以為他已將她多樣的性格面貌悉數看盡,豈知她仍然還有意外之舉,讓他看不透、模不清,卻想更了解她一些。

爺?她眨眨眼,一時反應不過來。

「爺?」

「想必是我孤陋寡聞了,敢問花主這是哪個門派的誦經法?」

抬眸,花靜初看見他的唇角抽動了下,輕抿的唇也顫了顫,一副忍笑忍得辛苦的模樣。

「我不是在誦經,我在丟人呢。」皺起眉、噘起唇,她將自己眨損得徹底,心涼了半截。

真準!所有她干過的蠢事全讓這男人給睹個正著。

「爺。」她唉嘆口氣,嬌媚的眼卻揉進一抹豁出去的勇氣。

「爺可討厭我?」丑態百出的她,能不惹人厭嗎?

他若說是,她也認了「不討厭。」

他的手掌仍貼在方才她額撞柱的位置上未移開,仿佛擔心她會繼續「敲木魚」似的,而他的目光則落在她撞紅的額上,細細搜尋。

「不討厭。」她順著他的話說了一遍後才意識到他說了甚麼。「不討厭?」

「花主要我討厭?」他問得似笑非笑。

「不!不是!」她急著搖頭,發上的白玉管松了又松。「那爺能不能將那些不堪入目的事全忘了?」

「哪些事?」刑觀影故意反問。「花主能否提醒我一下?」

「我……我……」真是的!她到底在干甚麼,真想提醒他不成?

不過……爺現在又在干甚麼?

為何取下她發上的白玉管,任她一頭烏絲散落?為何走近她,與她靠得如此近?為何扣住她的下巴,還伸指撫上她的額面、眼臉……

害她的心……害她的心怦評跳得連同她的身也一起震顫了。

怎會如此?

不過是被他輕觸幾下而已,怎麼臉蛋就不爭氣地紅了?

想她對他,嘴都親了唇也咬了,甚至連他的身她都緊緊抱過了,也沒像現下這般不耐羞啊。

「燙傷的地方仍有些紅腫。」他光滑指月復沾著藥膏輕輕點著。「姑娘家總愛美,花主雖天生麗質,也不可如此不經心。」

嗅?她听錯了嗎?她怎麼覺得爺話末語氣竟帶著一絲責備?

而且……爺還夸她……

「爺頭一回稱贊我呢。」忍不住地,她笑彎了眉眼。先前對蘇夢芯的敵視與醋意一掃而空,發熱的頰似乎更熱了。

望著她笑開的唇,刑觀影風目中閃過一抹淡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寵溺。「我以為花主會听出我話中的叮嚀。」

她當然听出來了,只不過她更在意他對她容貌的看法。

「爺既然如此關心我,便天天替我上藥如何?」她花靜初可從來不知甚麼叫得寸進尺。

她說得隨口,他卻應得認真。「這是當然。」

這是當然?

花靜初紅唇微啟,驚訝得一時無法回話,只是拿一雙眼盯著他猛瞧。

然後她看見他唇上那含有歉意的淺笑。「你的發髻松了。」他拉過她的手,將握在手里的白玉管交還她。「該喝藥了?」

喝藥?「呃……喔。」將白玉管往懷里一塞,她端起放置在涼亭石桌上的藥甕,將已煎好的藥倒在碗里。

甚麼事都可以耽擱,單單喝藥的時辰誤不得。

舉碗,他仰首就,毫不遲疑。

盡避一再告訴自己別去瞧那藥汁的顏色,別去想那藥汁的味道,結果最終仍是忍不住……

「嘔嘔……」

干嘔聲意外地傳人花靜初耳中,她詫異揚眸,趕忙取出懷中私藏的蜜酸果遞進他的嘴,並溫柔地輕拍他的背。

閉上眼,他強忍著到口的反胃,捂在唇上的帕子尚不敢拿開。

半晌,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睜眸的同時望進了她笑得柔美的唇。

「花主覺得我很沒用吧?」這種嘲諷自己的話竟也讓他說得不慍不火。她堅定地搖了下頭。「我啊,很佩服爺呢。」

「佩服?」

她扶著他一塊坐下,拍著他背的手仍不停歇。

「這藥,以往我每喝一回便嘔一回。」她回想著,神情柔和。「既無法不反胃,又不能嘔個精光,所以每回喝完藥我便往嘴里塞進幾顆師父腌的酸梅,酸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她也喝過這藥?刑觀影臉色一整。那表示她也中過尸毒,也嘗過那種割肉刮骨的劇「會很痛。」

他想錯了,想錯了她當時說這句話的意思。

不是警告,不是嘲弄,而是親自嘗過這椎心之痛的心聲。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爺的。」她看著他的眼說話,似是要讓他瞧見她並未說謊。

「爺真的很能忍耐,喝到現下才開始反胃。」

那雙在外人看來總是過分狐媚的眼,在他眼底卻是一雙隱藏著許多心事的愁眸。

她總是笑,然真心的笑卻沒幾回,別人無從辨別,他卻瞧得一清二楚。

她從不問他要什麼、做什麼,任何事皆我行我素、獨來獨往,不顧他的意願,但卻告訴他,她圖什麼、求什麼。

他知曉她圖什麼、求什麼。

畢竟那答案從他倆頭一回踫面時,她已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她要他……要了她。

為此,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一開始,他並未將這話當真,然與她見面次數越多,相處時日越久之後,這件事竟在他心里越顯清晰,無法忘懷。

「玉門關一戰,士兵死傷慘烈。」看著她的眼,他直覺地想對她說些什麼,想說些她會想要知道的事情。「那尸體比活人還多的場景,你絕計不會想見到。」

她靜靜看著他,眸光如水。

「三人高的擋箭牆崩塌時,許多人被活埋了。」他的嗓音因回想而變得悠遠。

「當時我被一名士兵推了一把跌出三尺外,回過頭時就只見到他被石塊砸爛的頭將地面染得白白紅紅的。」

那士兵名叫柱子,總是將妻子與兒子的畫像揣在懷里,閑暇之余便拿出來痴痴地看,傻傻地笑。

待那畫像快被翻爛時,柱子便會央求他替他重繪一幅,然後像收到稀世珍寶般地捧在手里。

他總說大獲全勝班師回朝後便要除去軍職回鄉種田,用軍餉買一畝田、一間小屋,一家人好好過平凡的日子,不再離鄉。

「這樣的心願很小很小,可他卻永遠辦不到了。」

她伸手拉過他的手緊緊握著。

「花主可能想象挖坑埋尸的速度根本及不上尸體增加的速度?」他頓了下,吸口氣。

「所以我下令焚尸。」那彌漫的黑煙、尸體的焦味至今仍記憶猶新。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因為搬運尸體而累倒,甚至有好幾回我是趴在尸體上睡著的。」

「尸毒是那時染上的。」先前發現他染上尸毒後,她已好好想過了,他發作的尸毒應是許久前便染上的,只是……

「軍醫替爺醫治的?」

聞言,他唇上的淺笑噙著一絲嘲弄。「是御醫。」斂眸,他將心思半掩。「皇上得知後連夜將御醫送至玉門關替我診治。」

她看著他說話的神情,听著他說話的語氣,心竟慢慢抒了起來。

「花主來替我猜猜,皇上如此作為,是真擔心我的身子,抑或是擔心沒人替他打勝仗?」

她咬著唇,因他那過于淡漠的語氣而心疼。

「有時我會想,那日柱子不該將我推開的,那麼現下活著的……」

她將指按壓在他微涼唇上不讓他再說下去。「御醫可有囑咐這尸毒隨時都有可能再犯?」

「有。」他的唇在她的指下張合,就像輕吻著她的指一般。

「可爺卻從不放在心上?」花靜初的語氣慢慢透出火氣。「不積極尋人醫治便罷,尸毒發作了也不理不睬,爺是存心想為難我,抑或存心想急死我?」

「我只是……」

「只是認為連御醫都沒法子了,還有誰有此能耐,是嗎?」

他被堵得啞口。

「我明明跟爺說過,我會的東西不少,爺為什麼不先問問我?」他這個人怎麼都不將別人的話好好听進心里呢!她的眼眶里有水光在閃爍,不知是氣他還是心疼他?

見狀,他又啞口了。

他想,或許他真的是個怪人。

否則怎麼會被人指著鼻子罵,他卻不覺氣惱,反而覺得有絲絲甜味從心窩緩緩流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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