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古琴悠揚的音律,皇上的步伐慢下來,模糊的記憶漸漸形成。
能奏出這樣看似纏纏綿綿,實則清爽雅致的曲兒的人只有一個了。
遙遠的記憶合著旋律,悄悄的又柔柔的從他眼前的迷霧外鑽進來,環著他。
閉上眼,櫻花樹下的俊逸男子風姿超然,一手背于身後,一手拿著朵粉女敕櫻花,花開得正正好,嬌羞柔女敕得如樹下撫琴的華服女子一般,不,是人比花嬌。
輕輕的把櫻花插入女子的發鬢間,她感覺到響動,卻絲毫不驚慌,抬頭沖他嫣然一笑,「皇上。」
年少的他一眨不眨的盯著這柔美容顏,後宮粉黛各異,卻誰也不及這抹柔和的風景。
站在許久未來過的寢宮面前,如冷宮一樣的地方讓他身子一哆嗦,但依舊邁步進去,偌大的園內正中一台古琴,華服女子如當年一般,背對撫琴,蔥段一般的手下不斷的流出讓人心神都舒開的音律。
皇上有片刻的遲疑,想不起眼前人的名字,待到琴聲戛然而止,耳旁響起溫柔的聲音,「皇上吉祥,臣妾不知皇上到來,有失遠迎。」
「嗯……」皇上伸手扶起她,在對上視線的那一刻,不由得喚道,「阿華。」
阿華,當年不過是他寢宮里的服侍宮女,從未有人能服侍得這樣舒適,他只一抬手她便能拿來他心中所需所想的東西,包括她自己。
少年輕,卻未狂,他給了阿華名分,一路寵愛,賢良淑德,賜名德妃。
不記得什麼時候。這個水做的女子淡出了他的視線,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心細的女子也已經容顏逝去。
阿華也不再是當年的她,卻依舊是極淡的妝容,皮膚白女敕。起身坐回古琴前的時候,鼻間飄過一陣檀香。
是了,听盈清提起過,德妃潛心禮佛不問世事,深入簡出連他這個皇帝都見得極少,纏綿床榻間的換了一個又一個。都未見再有龍子誕下,不過仁孝皇後的體貼還是讓他倍感欣慰,先帝的後宮總是波折雲詭。他蘇秦的便不是,那些妃嬪與皇後處得極好,都和皇後相稱。
只有德妃,從二皇子六七歲後便極少出來了。
這一晃,竟是都十來年了。
皇上有些恍惚。耳邊又響起了琴聲,隨性又灑月兌,和她以前柔順的性子完全不同。
這回以為阿華偶遇上他,定要訴苦一番,可對方卻只是福了禮,又坐下撫琴。好似是他這個皇帝打攪了她的世界一般。
「阿華。」皇上走了,古琴邊上的竹椅坐上去有些搖晃,他勉強的撐著坐下。
德妃唇角微微地翹上一些。看上去柔和得不像話。
宮女走過來,沖他福禮,端上了清涼的茶水和糕點,不是他平日吃得那些鮑參翅肚。
也不知怎麼地,看著就有胃口。身邊的小太監沒找得到他無法先試吃。
但不過誰都有可能會害他,阿華一定不會。也不用銀針試毒。皇上捻起糕點就吃了下去,清涼的味道沁入心脾,耳邊的流水聲細細流淌,和琴聲混雜在一起,似有若無的檀香味讓人心神都鎮定下來。
不似平日皇後寢宮里的味道,香則香,但聞多了也膩,忽而覺得在這個院子里,好像可以這樣待一輩子一般。
這樣耳清目明又通體舒暢的感覺多久不曾有了,皇上靠著竹椅,心態完全放松下來,「阿華,朝中的事你听說了嗎。」
「臣妾怎麼會听得到朝中的事,事事都與臣妾無關,但事事又與臣妾相關,只要這一方小院里所住的臣妾和皇兒能一直平和安定,那便再無所求。」德妃的聲音溫柔如水,卻讓皇上覺得有些涼,「你把朕擺在何處?帶著他便住在這里,只說深受佛祖庇佑,朕原先要幾番要見你,你都說」話語里不自覺的帶上怒氣,一激動把茶水糕點打翻了一地。
宮女忙要來收拾,德妃抬手搖搖頭,自個蹲下收拾著,動作緩慢又,破碎的茶杯和瓷盤絲毫沒有傷到手。
皇上的心里忽而一動。
再開口的時候,語氣還是緩不下來,「陶老將軍寫了血書,直接命他的兒子在殿前宣讀,這是當著群臣的面讓朕下不了台!不治他們的罪,朕真是難咽惡氣!」
「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德妃緩緩地道著,「人生在世間時時刻刻像處于荊棘叢林之中一樣,處處暗藏危險或者誘惑。只有不動妄心,不存妄想,心如止水,才能使自己的行動無偏頗,從而有效地規避風險,抵制誘惑。否則就會痛苦繞身。」
皇上看著德妃把他剛剛無端發怒而摔破的茶杯瓷盤遞給宮女,又轉頭啟唇,「如若不是被逼上了絕境,誰又會去行那獨木橋?如若不是心中本不沉靜,哪會被烏雲遮眼。」
許久未曾听到德妃的聲音,這一段段妙語在皇上耳邊回響。
她什麼都知道,但她不直說。說的不止是陶家的事,還有她和皇兒,還有他這個一國之君。
宮外的流言他不是絲毫不知,那些說昏君的,說陶家忠良一世卻落得淒慘的。
琴聲復又響起,皇上看著她的背影良久,心中漸漸清明,轉身出了院子。
不多久,跑得滿身大汗的小太監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過來,「皇上!奴才總算是尋到您了!您的步子太快,奴才是半點也追不上!也不知聖意是要去何處,生怕闖了事。」
「是朕的步子太快,抑或是連等人的心思都未曾有過。是聖意難測,抑或是詢問的心思也不曾有過。」並未責難這個小太監的嘰嘰喳喳,皇上手背在身後,看著月色,輕輕地吐出一句。
三日後大老爺再上朝,皇上下旨命人徹查陶府被搜的事情。
群臣禁不住小聲議論,不顧平寧侯欲言又止的模樣,皇上手一揮,「這個事就交由刑部處理,陶家世代忠臣,定是要好好的給出一個交代。」
「謝主隆恩。」大老爺忙上前一步,跪在地上,頭重重地磕下。
這一磕,大老爺便知道府里安全了。
陶府得了大老爺帶回來的消息,都舒展了緊繃的心情,這幾日比絹書被搜的那幾個時辰還要難熬,到了現下總算是暫時落定。
老太爺一激動就咳嗽起來,握著大老爺的手,「伯全,皇上真真是說陶家世代忠臣?」
「兒子怎麼會胡說這個?」大老爺有些奇怪,老太爺這般的激動也不知為何。
「好,好……」老太爺松了手,稀疏眉間的川字消失,換上了些許欣慰的笑容。
午後,齊眉蹲坐在池塘邊,池里的鯉魚跳得十分歡快,和府中眾人的心情一般。
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齊眉嘆了口氣,終究又欠上二皇子一份人情,這個人情也不知道要用什麼才還得起。
前世二皇子的下場讓人唏噓,這樣美得不似人間男子一般的他,身份尊貴且博學多才,一直與潛心禮佛的德妃低調的在寢宮,皇帝駕崩,太子繼位,二皇子和德妃所住的僻靜院子卻在登基大典當日起火,登基大典,宮中眾人幾乎都聚在那里,誰也不知道有兩個生命消散而去。
仁孝皇後成了皇太後,太子成了新皇,在凳位的一剎那,宮女驚慌的跑來,和嬤嬤耳語,「德妃娘娘和二皇子……去了。」
說別人唏噓,其實自家也是一樣的,齊眉愈發的想得清楚起來。
新皇繼位,改朝換代之時,陶家被滅門,還有誰能有這樣大的能耐。
結合這次憑空飛來的栽贓,可想而知。
齊眉覺得心頭沉重,重生而來,她想要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卻不想要面對的敵人愈來愈大。
啪一聲響,池水忽而濺濕了她的裙衫。
九月初一,大老爺帶回來了消息,刑部查出是李公公假傳聖旨,讓平寧侯帶兵搜查陶府罪證,罪犯滔天,當場推出午門斬首。
大老爺眉頭緊鎖,大太太給他端來茶水,阮大學士坐在一旁微微地搖頭。
「李公公當了替罪羊。」大老爺抿了口茶。
阮大學士輕笑一聲,「不然能如何?若是能斬了平寧侯,朝中只怕是將亂得無法預計。」
「左家不會善罷甘休的。」阮大學士說著嘆氣。
「李公公是左家的人,和皇後平寧侯一個鼻孔出氣,我們陶家這一出的結果讓他們活生生的失了右臂,也是很疼的。」大老爺嘴唇微微勾起。
阮大學士搖頭,「李公公跟了皇上許久,也是皇上的左右臂,現下這樣一殺,皇上說不準……」
坐了會兒,阮大學士起身告辭,大老爺把消息說與老太爺听了,老太爺重重地舒了口氣,「多少讓罪人繩之以法。」
大老爺忍著沒多說什麼,父親已經多年不上朝,太多的事都不知曉。
走在路上,大太太忍不住道,「李公公跟了皇上那麼多年,說殺了就殺了,伴君如伴虎這句話真真是何時都要記著。」
「你又不入宮怕什麼,也不會有皇家的人來府里。」大老爺笑了笑。
「我是掛記著你,在朝中真是要時時。」大太太無不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