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6、傾塌

作者 ︰ 李歆

皇帝突如其來的蒞臨長樂宮,令長信殿中歡聲笑語不斷的霍家著實嚇了一跳,幾個心懷不軌的女子跪在地上接駕,膽子小一些的已經抖得肩膀左右不住搖晃。

劉病已故作不見,依足禮儀向上官如意行禮,如意的氣色顯然不大好,臉黃黃的,倒像是大病初愈,懨懨然的伏倚在玉幾上,身邊垂手侍立著長御恬兒。

長信殿內的氣氛一度緊窒,好在如意擅于察言觀色,她先打發了霍家的女眷回去,又讓長信殿的宮人都退到了殿外去,身邊只留下恬兒一人伺侯。

「其實一切的原由都從這枚太皇太後印璽起……」如意攤開手掌,掌心放著一尊白色玉璽,她笑得十分虛弱無力,「我累了!從五歲記事起,我就沒覺得自己像個真實活著的人,每個人……我的親人,他們究竟把我當成什麼?」

她的表情像是在哭,只是眼眶里早已沒了眼淚。

劉病已站在她面前,一向嚴峻肅冷的神色也有了稍許緩和,眼中的殺伐恨意稍退,只是又平添了一份沉重濃郁的絕望。

「王婕妤比霍家的人更早一步來找我……很奇特的女子,宮中傳聞她不得寵,可她為什麼能把陛下的心思猜得如此透徹?」她苦澀的笑了下,「陛下,你不用擔心什麼,我現在……只是奭兒的曾祖母!」

劉病已始終一言不發,窗外有日光投入,灑在他身上卻毫無半分暖意。

如意心里陡然一寒,終于無奈的承認,王意的提醒是正確無誤的,眼前的男人已經不再是那個受人脅迫屈從的少年,他現在握有的權力已經足以跟任何人抗衡。如果她這個太皇太後敢阻攔他的腳步,他會將她一並拔除——毫不留情!

許平君……她在心里默念著這個久遠卻難以被人遺忘的名字。你看到了嗎?你可曾看到,有個男人為你痴,為你瘋,為你狂,為了你不惜挑戰一個權傾天下的氏族!

「我……」她在黯然神傷中抬了頭,不閃不避,目光很直接的對上了劉病已。如果說眼前的男人心中有他所堅持的執念,那她也有自己所堅持的執念,「想拜托陛下一件事。」

————————————————————————————————————霍禹和其父霍光比起來,僅在政治謀略上的覺悟便相差甚遠,全家人商議再三,終于找到了魏相的一個小錯誤,說他擅自減少宗廟的貢品。霍顯進宮告訴如意,由如意出面宴請皇帝的外祖母博平君,然後將平恩侯許廣漢、丞相魏相等人一並請來,到時候讓範明友、鄧廣漢奉太皇太後的制令,將他們當場斬殺,然後再趁機廢黜劉病已,立霍禹為帝。

听完這個所謂周密計劃後的如意錯愕不已,記憶如河水逆流一般倒退回到她九歲。

十四年前,上官桀父子曾經試圖用這個愚蠢的辦法謀反,結果被霍光誅滅,難道命運如此神奇,注定了十四年後,霍家將用如出一轍的方式走向最後的滅亡?

如意覺得這一切實在太荒謬太可笑了,看著霍顯沾沾自喜的笑容,她卻猶如被扔進了沸水中,只剩下痛苦的煎熬。

霍光的五個女兒作為霍家一份子也是屬于最早得知計劃的人,然後再由她們帶口訊回家告知自己的夫君,整個霍氏開始緊鑼密鼓的聯合起來。

「大熱的天,你這麼一直跪著,倒讓朕過意不去了。」

金賞卻不起身,仍是稽首頓拜,將額頭緊緊貼在地上,「求陛下成全!」

本來面帶微笑的劉病已勃然怒起,將手中的奏書狠狠砸在金賞面前,竹簡嘩啦,聲響駭人。金安上不安的守在門外,內心彷徨,卻不敢進門來替自己的堂兄說情。

「朕為什麼要成全你?」似乎是怒極反笑,劉病已睥睨俯視,「沒有你的告密,朕難道就不會知曉霍家想做什麼了嗎?」。

「臣不敢如此妄想,只求陛下成全!」

「金賞!」他鎮靜下來,聲音清冷如雪,「朕很看不起你!你讓朕很是瞧不起,知道麼?」

「臣知罪。」

「但是,朕還是會準你所求!你記住,不是因為你密報有功,而是因為你的父親,因為你是金日磾的兒子……所以,」他咬著牙說,「朕準你——休妻!」

窗牖外枝頭上的夏蟬突然沒了聲音,下一刻,豆大的雨點 里啪啦砸了下來。夏日的雷雨來得毫無預兆,金賞顫巍巍的抬起頭來,臉上除了汗水,還有酸楚的熱淚。

清涼殿內的蘅蕪香氣早已不可聞,劉病已背轉著身子,雙手負在身後,背影是那樣的孤傲孑然。

金賞的眼淚一滴滴的落在地磚上,他已然三十而立,但在記憶深處,似乎仍有許多稚女敕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輕笑。

「他叫金建,那你倆呢?」

「金賞。」

「……陵。」

眼淚落得越來越凶,他把手掌塞到嘴里,牙齒狠狠的咬著掌緣,也狠狠的壓下了喉間即將崩潰的慟哭。

——————————————————————————————————————霍家制定的周密計劃未及實施,便被土崩瓦解。眼見謀反之計敗露,霍山、霍雲、範明友三人自殺,霍顯、霍禹、鄧廣漢等人被抓捕下獄。

在察覺霍家試圖謀反後,侍中金安上與史高先一步將長樂宮和未央宮的門禁封閉起來,嚴禁霍氏出入宮闈,所以直到霍氏謀反敗露,霍成君才得知了整件事的經過。

那一刻,她的精神幾乎崩潰,由最初的不信到最後的悲痛欲絕。

謀反之罪,株連九族,霍成君想去廷尉詔獄見母親,被告知不可,想去長樂宮求太皇太後,被告知不許,想去求劉病已,更被告知陛下不見。

不可!不許!不見!她像是困在椒房殿的女囚,寸步難行,椒房殿的宮人不再對她畢恭畢敬,每個人打量她的眼神都變得異常怪異。她整日以淚洗面,派人送出去的書信猶如石沉大海,劉病已始終沒有出現在椒房殿。

他不肯見她!他在怪她……因為母親和兄長的關系,所以他遷怒于她!

她要見他!要向他解釋清楚!霍家是權傾天下的外戚,沒理由要謀反!這一定是個誤會!霍家是冤枉的!

要走出椒房殿很容易,但要想走出椒房殿後繼續不被人發覺就比較難,為此,她月兌下皇後的華服,換上了簡樸的宮人衣飾,第一次在沒有任何隨從的情況下走出了椒房殿。午後的掖庭陽光曝曬,又逢午憩,所以廡廊上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不見。她很順利的沿著牆角走,正要設法出掖庭到前殿去時,忽然許多宮人手持虎子、竹笥、陶盂、華蓋,接踵從某個院門出來,她清楚這些儀仗是誰的,一時激動得竟差點喜極而泣。

可不等她上前,那儀仗往左側一拐,居然走進了一處宮殿正門。等她氣喘吁吁的追上去,劉病已早已沒了人影。她扶著牆抬頭,宮門上赫然寫著「鴛鸞殿」三字,她深深吸了口氣。

鴛鸞殿的值宿宮人見她過來,剛欲阻攔,結果被她揚手摑了一巴掌作為了結。她雖然穿得簡樸,但後宮無人不認得她,值宿宮人低著頭罰跪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她惡狠狠的頭啐了聲,繼續往里面走。

鴛鸞殿她並不曾來過,在掖庭住了整整五年,卻還是第一次發覺宮里竟有這等清雅無華的去處,進門處的院子種著一排排的桑樹,樹下圍了圈籬笆,九歲大的小劉奭正在樹下持竿黏蟬,負責看護他的兩名阿保在樹下鋪了席子,席上擺滿了夏令鮮果,時不時的招呼他歇息喝水。

劉奭的臉曬得紅撲撲的,汗水淋灕,但看得出他在笑,笑聲像是清冽的甘泉,清清爽爽的回蕩在寧靜的院落。

成君扶著牆,一顆心悸動得怦怦直跳,她有些不敢眼前的這個男童就是自己平時見到的太子,劉奭在她印象中一直是個唯唯諾諾、木訥呆笨、不苟言笑的孩子。

因為太過震撼,以至于她不敢太自己的眼楮。她倚著牆,閉上眼,她從沒在這麼酷熱的天氣下獨自步行這麼久,難免心慌。

鴛鸞殿很安靜,除了劉奭偶爾發出的笑聲外,只有夏蟬在枝頭一如既往的喧囂。她踉踉蹌蹌的順著牆根往里走,盡量避開宮人。

大門敞開通風的大堂上,一名朱衣女子正坐在莞席上,低頭安安靜靜的穿針引線,她的手里是一只完成了一半絲履。

成君的心越跳越快,明晃晃的太陽將她曬得眼花繚亂,朱衣女子臉容半側,那份優美娟秀、婉約寧靜的笑容令人心動不已,但成君卻嚇得尖叫起來,只因為那一眼,她分明看到了許平君!

叫聲引來了諸多宮人,霍成君按捺住狂跳的心,定楮再看,卻哪里還有許平君的影子?

時人信奉人死後有靈,她這一嚇可不輕,雖然身邊圍滿了宮人,但她仍害怕得連連尖叫。

劉病已出現時,霍成君早已叫得聲音嘶啞,他遠遠的看著她,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雙唇緊抿一線,看起來非常嚴肅。

王意就站在劉病已身邊,兩人的親近姿態讓霍成君險些發了狂,她撲,啞著聲大喊︰「陛下!你為什麼不肯見我?我有話要對你說!霍家是被冤枉的——陛下——」

宮人阻擋住了她的去勢,小黃門拉扯著她的胳膊,她拼命掙扎,衣襟亂了,發髻散了,她淚流滿面的哭喊,可對面的劉病已卻視若無睹般的站著,始終一言不發。

「陛下不會冤枉任何人,皇後請回吧!」最終開口的人卻是王意,出人意外的是,一向從容冷靜的她雙眼略紅,雙靨隱有淚痕。

霍成君厲聲︰「你算什麼東西?我和陛下,容得下你來插嘴?」

王意蹙起眉,嫌惡似的瞥了她一眼。這一眼令霍成君憋足的怨氣突然爆發出來,她拼出全力撞開宮人的阻擾,一個箭步沖到王意跟前,沒等王意反應過來,她一巴掌已響亮的甩了上去。

王意被她打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恰好劉奭趕來,伸手將她扶住。劉奭小臉漲得通紅,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怨恨的瞪著狀若瘋婦的霍成君。

王意站直了身體,目光明利的直對上霍成君,霍成君被她的眼神盯得心里略略發毛,才要擺起皇後架子叱責對方,誰想「啪」的聲,她左臉頰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眼前金星亂撞,竟是脆生生的挨了王意一耳光。

「這一巴掌是還給你的……」

「你……」

「這一巴掌是替平君打的!」王意的話中挾帶著強烈的恨意,正是這份恨意令霍成君遲疑了下,結果她的臉上再次響亮的挨了一耳光。

接連的兩記巴掌將一向驕傲的霍成君打得幾乎崩潰,她不敢置信的看著王意,氣得渾身直哆嗦︰「你……你……你居然敢打我?!」

許是王意的勇猛給劉奭壯了膽氣,在霍成君面前向來膽怯如鼠的太子沖她大聲叫道︰「打的就是你這個壞女人!是你害死了我母親,你還想害死我,你真是天下最惡毒的壞女人!」

稚聲稚氣的斥責,簡直比挨王意的兩巴掌更令叫她羞憤難當。她哇的聲哭了出來,「你個不孝子……陛下!我好歹是你的皇後,你豈能容得他人這般羞辱于我?」

劉病已面無表情︰「還不走?難道想再挨一巴掌才夠麼?」揮手示意宮人押霍成君回椒房殿。

霍成君萬萬沒想到劉病已會說出這麼絕情的話來,她傷心欲絕,哭得歇斯底里,死死的抱住堂前的一根梁柱,尖叫︰「你怎能那麼狠心?我是你的皇後,我是你的妻子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的妻子,嗯?」他本已打算走了,听了這話後,慢慢轉過身來,聲音竟是異常詭怪,聲帶微微震顫。

霍成君突然莫名的感到一陣害怕,劉病已似哭非笑的表情太過駭人,逼得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呵呵的冷笑,眼風冰冷的掃了她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劉病已——」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身影,她忍不住放聲大哭,「你愛不愛我?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如果不愛,那這五年的光陰算是什麼?難道只是她的一場夢嗎?可她為什麼那麼清晰的記得他曾在夢里飽含深情的喚著她的名字?

「你告訴我,你讓我死也死個明白……」她抱著柱子不松手,哭得連氣都喘了上來的樣子。

他停下,雙肩微微發顫,緊繃的聲音放柔了些,隱隱有種說不出的柔軟和傷痛︰「我摯愛的那個女子,她是我的結發妻……」

話說得簡單,但霍成君卻離奇得听懂了!

她忽然安靜下來,極度悲傷的望著劉病已越走越遠的身影,耳畔似乎反反復復地回響著他飽含深情的呢喃︰「君兒!君兒!君兒……」

原來真的只是一場夢!

「啊——」她放聲嚎啕,額頭抵在梁柱上,崩潰的將滿腔的怨恨憋屈發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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