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2、罪惡

作者 ︰ 李歆

椒房殿的寢室未點燈燭,劉病已坐在床下發呆,床上平鋪著許平君生前最愛穿的一件絳色曲裾,他抖抖簌簌的抓著其中一只衣袖,將臉埋在臂彎,無聲的流淚。

內謁者在門外向大長秋頻頻作揖,大長秋只是搖頭,撅嘴示意讓他自己進去。內謁者左右為難,最後只得站在門外喊︰「陛下,大將軍宣室奏請。」

連喊了兩聲,正門沒什麼動靜,配殿的門扉卻嘎的聲開了,暈黃搖曳的燭火映照下,一身縞素的王意站在門內,目光幽幽的看著他們。

內謁者沖她連連作揖︰「王姑娘。」

王意微微側身,她一介庶民,無爵無秩,再狂妄也不敢隨便在宮中受人禮。她隨後又向大長秋肅拜,大長秋卻反不敢受她禮。

內謁者懇切哀求的又喚了聲︰「王姑娘……」

王意道︰「天還沒亮。」

「是,可大將軍有要事……」

王意不等他說完,已走到門邊叩門,一下,兩下,三下,然後她垂下胳膊,喊道︰「陛下!」

房內並沒有任何動靜,她輕輕嘆了口氣,喊了聲︰「病已!開開門!」

這般直呼天子名諱,著實令大長秋等人嚇了一大跳,正面面相覷時,那扇門卻奇跡般的打開了。

幽暗的房門,更加突顯出那一身刺眼的白色,劉病已站在門內,身上的衣冠整整齊齊,似乎根本就沒有入睡。

內謁者剛要,劉病已突然冷冰冰的對王意吩咐︰「你跟著去!」

他邁步出門,早有宮人手持燈燭在前面引路,內謁者愣了半天才醒過神來,看著皇帝逐漸遠去的背影,莫名的打了個寒噤。

劉病已的身影出現在宣室殿門前時,等候多時的霍光精神一振,掃去心頭的疲倦,強撐起一絲笑容行禮。

「大將軍!」劉病已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更或者,霍光隱隱從他冰冷的眼眸里讀出一股子刻骨的寒意,「大將軍夤夜奏請,有何急事?」再過個把時辰便是上朝之時,能讓霍光急匆匆的非趕在上朝前獨自求見皇帝的,必是大事。

霍光看了看四周,宣室殿內並沒有太多宮人侍候,只皇帝近身跟了一名長御,他猶疑了片刻,終于還是鼓足氣說︰「臣這里才收到一份奏書,思量再三,還是覺得先由臣和陛下商議下更為妥當。」

劉病已接過那份竹簡,是一份由尚書抄錄的奏書副本。他仔仔細細地從頭看到尾,然後「啪」的收攏︰「這個淳于衍好大的面子!朕倒實在好奇,她到底是什麼來頭,居然能讓朝中官吏署名保她無罪?」

霍光笑得十分勉強,這一夜他費盡心力,到了這一刻,他實已心力交瘁,全憑一股氣撐著,他知道自己不能垮,因為開弓沒有回頭箭,而弦上的那一支箭已經被自己的妻子射出去了。

「陛下!許皇後之死實因分娩之故,陛下再悲痛也不應遷怒他人,若要追究責任,斥太醫令一人失職之罪即可。牽連無辜,恐難服眾,有失民心!」

劉病已眯起眼,怒到極處已無話可說。

「皇後產後恢復得極好,她的死,是因為有人下毒!」劉病已沒有,但是他身後的王意卻突然開口。

霍光面色陡變,但轉瞬他便鎮定下來,細細打量著王意,冷笑道︰「這位可是侍候在許皇後身邊的長御?你可知這里是什麼地方,豈能任由你在此胡言亂語?妄言皇後死于非命,你有何憑證?若有,當奏明陛下與我,若無,則是誹謗滋事,擾亂民心,為禍社稷!」說著,他向病已深深一揖,「陛下若執意要追究諸侍臣的失職之罪,那……眼前這位長御以及皇後近身侍女、宮人以及長定宮上下一干人等無一能幸免!還請陛下以大局為重!」

沒證據!

明明知道平君是慘死的真正原因,卻因為一句「有何憑證」被冠冕堂皇的擋了回來。

憑證?有!活生生的證據就關在廷尉詔獄里!

然而霍光卻已經擋在了真相的面前!

劉病已的怒火熊熊燃燒在眸底,霍光不敢逼視,卻只能壯起膽氣頂上︰「陛下!淳于衍無罪!」他沉著聲,儒雅的表情在搖曳的燭光映照下在那一刻盡顯陰鷙,「許皇後已崩,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臣請陛下以天下己任為重,以江山社稷為重,不要再因兒女私情而任性胡鬧,淪為劉氏的不肖子孫!前車之鑒,還望陛下三思,切莫步了劉賀的後塵——臣光昧死以告!」

病已清楚即使自己現在在宣室殿內堅持要追查下去,等會兒也沒法在朝上通的過文武百官的諫言,那些唾沫星子能直接將他給生生淹沒,朝上有霍光在一日,真相就永遠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查——魚死網破!

不查——此恨難平!

生平第一次,他這般惱恨自己的無用!不到三年的傀儡皇帝已經讓他看透了所謂的朝政,也深刻體會到了從前劉弗的無能為力。

只是,他好恨!真的好恨!好恨——真相到底是什麼,已經根本不重要了,因為在這座未央宮里,有太多太多的丑陋與骯髒,它們無時無刻不存在著,卻可能永遠無法被世人知曉。

這里的空氣都是污濁的,每一下的呼吸都會令人顫栗。他仰起頭顱,淚水在眼眶里,他卻沒有使它落下。

在這座冰冷殘酷的宮苑里,原來自己連傷心哭泣的權力都是沒有的!

天就快亮了,薄薄的曙光已經罩在了未央宮,可他的心卻是漆黑一片。

張彭祖從承明廬匆匆趕到宣室殿,他原本是來準備伺侯皇帝早朝事宜的,卻突兀的看到殿內的一君一臣正相峙而立。

「可!」

「臣,謝過陛下!」

君臣之間的對話到此結束,張彭祖眼看著劉病已像個幽魂般的從殿內飄了出來,身後急匆匆的跟著王意,他愣了愣,看了眼門內的霍光,又看了眼遠去的劉病已,皺著眉頭暗自嘆了口氣,快步追了出去。

病已高一腳低一腳的踉蹌往前走,天色越來越亮,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去尋找那份光明。沿途不時遇見宮人,或行禮或避讓,他渾渾噩噩的一直朝前走,直到王意從身後著急的拉住他。

「不能去了,前面是滄池!」

滄池水嘩嘩作響,已是又一年的逢春時節,復蘇的水流破冰流淌,碎冰在河面上漂著,隨著水Lang浮浮沉沉,偶爾踫撞在一起,發出碎裂的聲響。

晨曦透過雲層,投下一縷金色的光芒,光芒灑在冰河中,反射出五彩繽紛的顏色。

很美,很美,美得令人炫目。

然而卻再沒人能陪自己一同觀賞這樣絕美的景色。

他看到她在耀眼的光芒中頻頻回首,笑容是那樣的甜︰「我在長定宮等你來……」

心口劇痛,喉嚨里涌起一股腥甜,身子猛地一震。

王意扶著他,發出一聲尖叫。

張彭祖終于在滄池邊找到他倆時,驚見劉病已唇角沾滿鮮血,那鮮紅的血還在一滴滴的往下滴,整個人已經呈現昏迷狀態,全憑王意用盡全身的氣力撐住他。

「陛下!」他沖抱住,叫道︰「這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

王意目中含淚,不理他的問話,取出手巾替劉病已擦去臉上的血跡︰「你得起來!你得爬起來!」她使勁抓著他的胳膊,生拉硬拽,嘶啞的喊,「你不能這樣跌倒,你要爬起來!你要想想劉奭和劉蓁!你失去了平君,難道還想再失去他們嗎?你給我起來啊——」

彭祖愕然,訥訥的低語︰「阿意……」

王意捂著臉,跪倒在河邊,放聲大哭。

「意……」彭祖從未見過堅強的王意哭得這般傷心絕望,從小到大,她都是一個那麼雲淡風輕的人物,似乎把什麼都看得很淡,他一直以為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難住她,也沒有事能夠牽絆住她。

懷里的身軀動了下,他回過神,驚訝的發現劉病已已經睜開了眼。

那雙眼,空空洞洞的,正望著蔚藍的天空,一只孤零零的鵠雁展翅滑過,發出一聲淒厲的長鳴。

他在長鳴聲中站了起來,袖袍迎風舞動,他卻一句話都沒說,仍像來時那樣踉踉蹌蹌的走了回去。

王意剛要追上去,卻被彭祖一把抓住了左臂。

「阿意!你不應該待在這里……」他很認真的說,嚴肅的表情下是難以掩藏的心疼,「你父親很擔心你。」

她扭頭,兩人目光膠著,對視許久,她卻抬起右手,將彭祖的手慢慢往下拽開。

他用力,五指牢牢的抓緊她的胳膊,她不顧疼痛,以比他更固執的毅力,將他的手指一根根的掰開。

「阿意——」看著她毅然追隨的背影,彭祖不顧一切的狂叫,「你不屬于這里!這里沒有你的位置……他心里沒有你!阿意……」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他的叫聲到最後低迷得只剩下痛苦的顫音。

「我知道!我知道他心里沒我!從八歲那年遇到你倆起,我就知道,他眼里關注的,心里在乎的只有一個人!我沒想過要求他心里有我……但是,現在我要留下來!」

「可我心里有你!」他悲哀的說,如同哭泣一般,「你知道,我心里有你……自始至終只是看著你,想著你……」

「彭祖!」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平靜,「你也知道——我心里沒有你!」

她毫無眷戀的離開了,毫不遲疑的尋著那個已經走遠的孤獨身影追了上去。

「傻瓜!傻瓜!全天下最傻最傻的傻瓜!」彭祖跪在了滄池邊上,拳頭狠狠的砸向地面,眼淚隨著他的叫喊一滴滴的濺上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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