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弗的病拖延至今,宮內的太醫俱已束手無策,于是下詔延請天下名醫,這些醫官開具的藥方俱有杜延年整理備份。劉弗喝湯藥猶如喝水,吃藥丸猶如吃飯,如此兩月有余,冰雪消融,春暖花開,氣溫攀升時他的身體卻沒有像往年隨著季節的轉變而有所好轉,反而一度陷入昏迷。
「陛下今天的氣色見好。」上官如意站在欄前遠眺,劉弗在向陽處置榻,暖暖的陽光籠罩在他周身,使得原本清減蒼白的男子綻放出蓬勃的生氣。
雖然明知這一切的景象只是眼楮的錯覺,但她寧願自己所看到的是真實的。
他就坐在那里,靜靜的仰著頭,似在嗅聞著枝頭上女敕綠的芬香。
春日的氣息,那是生命的起始。
皇後說好,隨侍的宮女們不敢說不好,于是紛紛附和。如意心滿意足的笑了,眼梢卻有一絲無法抹去的哀痛,她快步走到劉弗身後,順手在枝頭上采了一株紅艷艷的桃花。她采得急,連花帶葉的捋了下來,一時花瓣碎碎飄落。
一片花瓣落在劉弗手背上,他抬起來,如意嗤的一笑,索性雙手抱住花枝一通搖晃。花瓣猶如雨雪般從枝頭飄下,落了他滿臉滿身。
劉弗並未著惱︰「很少見你這麼淘氣……」
侍從們知趣的退避十丈,遠遠的站立伺候。如意繞到他身前,在榻前跪下,長長的裙裾拖在草地上,她拉過他的手,掌心撫觸著自己的臉頰︰「陛下不喜歡妾淘氣?」
劉弗任由她異于常態的沖自己撒嬌,語氣幽然卻仍不失犀利︰「你不是這樣的人。」
相處近十載,自己幾乎便是看著眼前的女子成長起來的,她的一言一行,性情喜好,他了如指掌。他掰開她顫抖的手指,將一片花瓣擱在她的掌心,拾起她的手,在她手指上細細親吻,「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如意。」
她顫栗得更加厲害,終于忍不住伏在他的膝頭,抽搐的嗚咽起來。
「別這樣,如意。」他依舊如常的拍著她的肩背,聲音雖啞,卻不失一貫的溫柔,「你是個好皇後,以後也會是個好太後。」
她的哭泣驟然大聲了起來,悶悶的發出憤怒的嘶吼︰「陛下說這樣的話,是想讓妾生不如死麼?」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他像哄孩子似的不停念叨,蒼白的臉頰帶著一種柔和的光彩,「如意,你知道的……」他俯,在她耳邊說,「朕,一直都活得生不如死。」
「那麼……」她的眼神空洞得駭人,「陛下是要拋下妾一個人了。」
劉弗像是沒有听到她的話,只是自言自語的說︰「你比朕強,你能堅持的……你一直是最堅強的……」
「可你並不喜歡我這樣。」她無限哀傷的落下淚來。
他隨手替她擦去︰「朕是喜歡你的。」
她絕望的看著他︰「我知道。」
但也僅限于喜歡而已,她不在他心里,她知道的。
他喜歡的東西,她給不起,那絕對不是任何一個掖庭女子能給得起的。
帝後二人互相擁簇著,劉弗把玩著她肩頭上的一綹青絲,在沉默良久後終于說了句︰「你好像一直未曾行及笄禮。」
她哽噎的回答︰「行過禮了。」她擁抱著他瘦骨嶙峋的身軀,「在十年前,我進宮的那日,母親替我綰的發……」
他模模糊糊的記了起來,那晚初見,她似乎的確是穿著成人的衣飾,頭上頂著沉重的假髻。
「我們做了十年夫妻……」他一直很平穩的語氣終于起了一絲顫意,她淚眼婆娑的看著他,但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任由那毫無血色的唇瓣在她眼前翕動,卻沒有再吐出一個字來。
她終于不再哭泣了,的確,他了解她勝過了解自己,她久居未央宮近十年,早已練達出冷靜克制的心性。少女的淘氣不適合她,雖然她僅僅十五歲。
「對不起……」他說了句沒頭沒腦到莫名其妙的話。
然而她卻听懂了,胳膊環收,把他抱得更緊。他很瘦,身上幾乎不長肉,嶙峋突稜的骨骼硌得她全身疼痛,但最疼的那一處,卻是她的心。
————————————————————————————平君的慘叫聲足以掀掉整座草廬的梁脊,他素來知道她的稟性,是個吃苦耐勞的家伙,不是真的疼得受不了絕對不會有如此淒厲的尖叫。
于是他木然了。從請來的ru醫進入產房起始的慌亂,緊張無措的滿屋子亂轉到此刻終于在那一聲聲厲叫聲中徹底僵化。
等到平君的哀號終于換來那期待已久的嬰兒啼哭聲後,許興奮的從房里出來的,臉上樂開花了,見站在門前發呆,大笑道︰「君兒果然是你的福星,頭胎就給你生了個兒子!」
沒反應,兩眼發直,她忍不住收了笑容,出手拍了他一掌︰「听到沒?是個兒子,你有兒子了……」
「咕咚!」劉病已在岳母的掌擊下,雙膝一軟,像灘爛泥一樣倒了下去。
許平君用六個時辰分娩,誕下一個活潑健康的大胖兒子,雖然累得大汗淋灕,不過精神狀態仍顯得十分正常,而她的夫君大人卻昏死在了房門口,足足躺了半個時辰才醒來。
清醒過來後的劉病已听到旁人調笑的祝語,難為情的直撓頭。僕婦把襁褓抱出來,嬰兒有著一張皺巴巴、紅彤彤的小臉,一只眼眯,一只眼閉,小嘴使勁啜著。襁褓中的小嬰兒看起來如此的柔弱、新鮮,父子倆第一次打了照面。
僕婦問︰「公要不要抱抱小?」
他興奮的點頭,然後慌慌張張的從對方手里接過襁褓。小家伙很軟,很輕,他捧在懷里緊張得不敢使太大的勁。他的兒子動了動小腦袋,小嘴張開,露出無牙的牙床,如同小貓似的沖父親打了個哈欠,兩只眼楮眨了眨,慢慢闔上。
劉病已目不轉楮的看著,猛然全身打戰,然後再次以一種難以想象的狼狽形象抱著兒子大哭起來,嚇得一旁的僕婦驚愕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劉病已得子後的兩次失態之情被渲染的成為一種極佳的笑料,張彭祖時不時的要拿出來嘲笑他一回。許平君分娩後一度女乃水不足,一個十六歲的母親加上一個十八歲的父親,小夫妻倆全然不懂應該怎麼照顧小孩子,經常搞得手忙腳亂,徹夜難眠。
「煩死啦,他又哭……」一個晚上不知道多少次被嬰兒的啼哭聲吵醒,她既生氣又不忍。
另一側,病已眯著惺忪的眼楮,在她的抱怨聲發出之前已下了床,將兒子抱在懷里輕輕的搖︰「沒尿,也沒拉屎,是餓了……」他無助的看著滿臉委屈的妻子,「他餓了。」
「疼。」他的小妻子撅著嘴表示不滿。
「我知道,我知道。」他低聲下氣的哄,「可他餓了。」
平君解開衣襟,病已將孩子抱,討好的說︰「我給抱著,你繼續睡。」
啼哭的嬰兒貼近母親柔軟鼓脹的胸脯,不需要太多的引導,已經熟練的拱上去,小嘴含住ru尖,吧唧吧唧用力吮吸起來。
平君嬌軀抽搐的一顫,嘴里「 」了聲,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
「忍忍,忍忍。」他拍著妻子的背,安撫的說,「母親說吮碎了皮,結痂後就不會再感覺疼了。」
她咬牙忍受︰「已經結痂了,現在是痂又碎了。」
「嘿,這小子……我瞧過了他嘴里一顆牙都沒有。這樣都能把你母親整得那麼慘,你呀你,你可真不乖。」他像是在責罵兒子,可臉上卻是笑嘻嘻的,雖然一臉的困倦,卻難掩那種為人父的驕傲自喜。
平君白了他一眼,「你是想夸你兒子對吧?下次你來喂他。」
「唉,我這是在訓斥他呢,我哪是在夸他呀。」他模著嬰兒柔軟的胎發,笑眯眯的說,「小子,記得你母親為你受了苦,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加倍孝順啊。」
嬰兒吧唧吧唧用力吮吸,無視父親的嘮叨,全神貫注的只為自己的饑飽在努力奮斗。
饜足後的嬰兒繼續沉沉睡去,精疲力竭後的小夫妻躺在床上,看著床中間的兒子,無奈卻又滿足的相視一笑。
「還有三天孩子就滿月了,終于可以搬回家去住了。」
「你是指望著我母親給你帶兒子吧?」
他嘿嘿的傻笑,「母親大人的大恩大德,病已銘記于心,日後定當感恩回報。」
房間里安靜了會兒,平君卻了無睡意,用手指捅了捅微微打鼾的夫君。病已在淺眠中驚醒,一躍而起︰「他又怎麼了?尿了?餓了?」
平君吃吃的笑︰「天快亮了,我睡不著,且來問問你,兒子的名字可取好了?」
病已撫額︰「差點忘了,前幾日魯國有書信來,說是曾外祖母知你不日將娩,有言若為弄璋,則取名‘奭’,若為弄瓦,則取名‘蓁’。」
「劉奭,劉蓁……什麼字,怎麼寫?何解?」
他拉過她的手,在她掌心里一筆一劃,「老人家的意思是希望我們開枝散葉,多多益善……」
這句話他貼著她的臉頰說的,氣息迎面撲在她面頰上,她听出了他的潛在意思,羞紅了臉,嗔道︰「又胡言亂語。」
她側躺著身子,伸手撫模著嬰兒熟睡的雙靨,喃喃的念著他新得的名字︰「奭……劉奭。奭兒……」
他徑自拉過她的手摁在自己心口,長長的吁了口氣︰「有樣東西原本想等奭兒滿月再給的,既然已得了名字,不如現在就給他。」
「什麼東西?」
他坐了起來,從衣領里往外拉出一根絲線,借著微弱的燭光,平君看清是他脖子上掛著的那枚身毒國的闢邪寶鏡。
他笑吟吟的從脖子上摘了下來,遞給平君,「你給重新編個五彩絲繩系上。」
平君遲疑道︰「真給他呀?」她猶豫的接在手里,手指間的寶鏡做工精美,但隨著時光的摩擦,鏡面已顯得有些陳舊磨損,「這可是你祖父祖母給你的……」
「身毒國寶鏡能闢邪除惡,當年我能避開殺身禍端,幸存人世,最後還能娶妻生子,焉知不是這寶鏡之功?」
她斜眼睨著,擔心他想起死去的親人心里會難過,可他神色坦然,雖有感慨,卻沒怨憤。她不放心的勸道︰「既然有此神力,你更不該摘下來,這萬一……」
「我說笑呢你也當真。不過是個念想之物,奭兒是我的兒子,也就是衛太子的曾孫,我們這一脈代代相傳,現在這個念想給奭兒戴著最好不過了——我有子傳嗣,祖父母在天有靈,必當倍感欣慰。」他頓了頓,握住妻子的手,誠誠懇懇的說,「平君,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