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8、心意

作者 ︰ 李歆

王意坐在樹下打柳絛子,長長的柳葉枝條在她手里靈巧的甩動,一點點的纘成花籃的樣子.張彭祖湊過頭看得目不轉楮,口中不時嘖嘖稱奇。

「好了。」她笑著揚了揚手里的小藤籃,「一會兒你去采些花來裝飾下就成了一只漂亮的花籃了,平君肯定會喜歡。」

「送給我吧,我也很喜歡。」說著便要伸手去拿。

王意拍開他的手掌,嗔道︰「這是女子喜歡的東西,你要去能做什麼?」

天氣炎熱,那張嬌美的面龐紅潤如霞,肌膚吹彈欲破,挨得近了能隱隱聞到她身上的馨香,張彭祖一陣恍惚,完全沒听清她在說些什麼,只覺得那副似嗔似笑的模樣分外動人。

「我……我……」他情不自禁的再靠近了些,突然握住她的手。

王意怒道︰「說了是給平君的,你搶什麼搶?!」護著花籃便要爭搶。

張彭祖急道︰「我不要這籃子,我只要你……我、我只要你……」他說得很小聲,汗水順著他的額頭如雨般淌下。

王意秀目斜視,「你想得美,還指望我給你編一筐不成?」

「不是……不是的,我是說……」

王意霍然站起,平靜的撢淨裙上沾的草屑,「我將及笄,年初父親和我說,我的命格請方士算過,凡人不能配偶,所以打算趁著八月宮里采女,把我送進宮去。」她轉過身來,儀態從容的平視張彭祖,熱辣辣的風迎面吹在他的臉上,他只覺得渾身發燙,燙得他的眼楮里似乎有股熱流要燒出來。

他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就在他要喊出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感時,她淡淡的加了句,「我的確很喜歡你,也很喜歡劉病已。就像待自己的弟弟一樣,我對你從未有其他感覺!」

「我……我……」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他只覺得從里到外似乎都被王意看得透透的,毫無遮攔。少年臉皮薄,受不了這樣的屈辱,一時羞憤,口沒遮攔的吼了起來,「你少自作多情了,誰……誰說我喜歡你,誰說我對你有什麼不一樣的感覺……」

「沒有最好。」王意波瀾不驚,既不著惱,也不見怪,反應冷淡得讓張彭祖連一點點惱恨的情緒都宣泄不出來。

王意手指勾著籃子,自顧自的走到遠處采摘花卉,丟下他一個人呆呆的留在樹下。蟬在樹梢上吱吱的叫著,耀眼的光斑透過樹葉的縫隙投在他的頭頂、肩膀,張彭祖只覺得胸口像是翻江倒海般難受,雙手緊緊的握成拳,心里反反復復地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沒什麼……可那壓制不住涌出來的酸楚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煩躁不堪的一腳踹在樹干上,樹梢一陣搖晃,樹葉發出沙沙聲響,幾片葉子裊裊飄落。

王意連頭也沒回一下,把各色的花采摘到籃子里。太陽徐徐下沉,可地面的溫度仍然炙熱炎炎,她取出手巾擦汗,順勢抬起頭,然後意外的看到接近地平線的遠處攜手扶肩的走來兩個步履蹣跚的人。

花籃跌落,她慢騰騰的站了起來,一向鎮定的面龐已然變色。

——————————————————————————————————————「啊嚏!」平君左手捂住鼻子打了個噴嚏,手肘不踫掉了書案上的石墨,石墨不偏不倚的掉在了白色的裳裾上。

「哎呀!」劉弗還沒吭聲,她卻已經失聲叫喚起來,慌張的撿起石墨,然後痛惜的望著裳裾上那灘黑色墨跡。

「不要緊。」他淡淡的一笑,似乎根本沒看到自己被污濁的衣裳,仍是神態自若的握住平君的右手,扶著她的手轉動手腕。

平君手指間緊握的筆在他的腕力帶動下,運筆有力的將一個字寫完整。

筆是上等的兔毫,帛是上等的白帛,墨沾在帛上,字跡清晰,一點暈染的痕跡都沒有。劉弗的身體緊貼在她背後,湊過頭輕輕的對著白帛吹氣。

平君一陣尷尬,紅著臉說︰「這字我認得。」左手食指凌空點在那個字的筆畫上,「卯、金、刀……這是個劉字。」

「你識字?」他頗為驚訝。

她垂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又用力搖了搖頭。

她的確識得劉字,只因為這是劉病已的劉字。

劉弗沉吟片刻,等那帛上的字跡干透,繼續握著她的手,寫下一個字。

平君瞪著帛上的字,冥思良久突然「噫」的低呼一聲︰「這字可寫不得。」忙擱了筆,伸手要把案上的帛揉成團。

劉弗抓住她的手,笑道︰「我看你不僅識字,還是個懂禮的聰明女子。」

平君急道︰「這字真寫不得,這是天子的名諱!」掙扎著抓起白帛,「快燒了去……」

「不急。」他笑得十分爽朗,見她當真急出汗來,便松開她的手,順勢抽走那塊寫著「劉弗」二字的帛。

平君扭頭,額頭貼著他的唇擦了,異樣的觸覺嚇得她僵在了那里。

劉弗微微眯起眼瞼,懷中的小女子嬌羞中帶著一絲懼意,正是那絲懼意令他剛剛升起的再度冷了下去。在那個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如意,想起那個循規蹈矩的如意,那個哪怕他猙獰欺辱她到極致時,卻仍是默默淌著眼淚用一種憐憫的眼神注視他的上官如意。

劉弗推開平君,快速站了起來,背轉過身,手中緊緊攥著那塊帛。

「你知不知道,其實天子的名諱叫做——劉弗陵……」他的聲音冷幽幽的在房間里回蕩。

「不是叫劉弗嗎?」。回想當初病已教她時的情景,怎麼也想不起還有個「陵」字。

「原本……」

原本,他叫做劉弗陵!

如果可以,他真想寫下「劉弗陵」三個字,告訴全天下的人這才是母親給他取的名字,是母親寄予兒子的全部美好期望。

但他現在只是叫做劉弗!

霍光為首的輔政大臣們在他即位後便開始了喋喋不休的訓導和諫言,就在他尚處于懵懂無知之時,他已然從劉弗陵變成了劉弗。幼時也曾經很天真的跑去詢問,問為什麼非要改去名字,當時代替死去的母親照拂他日常起居的長公主卻只是很冷淡的告訴他,因為他成為了皇帝,因為他的名字全天下的人都需要避諱,沒有人再能隨隨便便的稱呼,為了天下百姓的便利福祉著想,他必須得改掉雙名。

帛書攥在手心,汗濕的手心微微發燙。

從劉弗陵到劉弗,代表著他在一夕之間從無憂無慮的孩童變身成為了一代天子,代表著他從此失去了母親,失去了父親,失去了一切驕傲幸福的回憶。

從此,劉弗陵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受人擺布的皇帝劉弗。

「金大哥……」平君發覺他在發呆,居然背對著自己站了半天一句話都沒有。

劉弗長長舒了口氣,「弗陵……」那一聲嘆,似乎是從他喉嚨深處吼出來般,只可惜吐出口時卻只有他一人听得見。

「金大哥的名字里也有個陵字呢。」平君笑道。

「是啊。」他茫然的接口。

如果上天給他重新選擇的機會,他只求無憂無慮做一輩子屬于自己的劉弗陵。

————————————————————————————————————————————病已的臉燒得跟火爐似的,王意絞了濕手巾蓋在他的額頭。這時張彭祖空著兩只手從房外進來,她見了不由來氣,「他都高熱成這副樣子了,你就不能做些什麼事?」

張彭祖嘟嘴︰「這姓戴的住在這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地,就是白天都沒處找人醫病,更何況是黑漆漆的晚上?你听听,這外頭是什麼東西在嚎?听著都覺得磣得慌……」

不等王意罵人,門外已有人接話道︰「那是豺狗在叫喚。」

王意起身面向來人,行禮,「戴。」

戴長樂急忙笨手笨腳的還禮,「王姑娘。」

張彭祖在邊上冷眼看著,冷哼一聲,「憑他也配稱什麼?」

戴長樂一身繒布短衣打扮,頭戴綠色巾幘,和張彭祖、王意二人鮮亮的衣著相比,猶如地上的塵埃和天上的浮雲。戴長樂自慚形穢的低下頭,卻恰好看見自己灰撲撲的鞋面上破了個洞,沒套襪子的大拇趾正露在外面。

王意替病已換了塊冷巾,讓張彭祖仔細照看著,然後抽身問戴長樂,「戴將劉病已從河里救上來時可曾看到一位姑娘,年紀比我略小些……」

戴長樂只覺得面前的女子容色絕麗,不容逼視,目光與之一觸急忙又低下頭,「沒有。劉落水後我聞聲趕了,當時劉雖然神志不清,不過已經趴在岸邊了,並無性命之憂。蓮勺頗多這樣的鹽水湖泊,湖水取來曝曬後便能結成鹽晶,夏季時常有孩童下水游玩,並不用太擔心會溺水……」

他之所以解釋這一大圈,無非是想讓王意放寬心,但是王意憂心許平君的生死,眼見劉病已昏迷不醒,一時也問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如何是幾句話便能安撫住那股急切之心的?

「多謝。」她無奈的扯出一絲苦笑。

這時,張彭祖忽然叫道︰「你說什麼?」

她回頭一看,床上的劉病已瞪大了眼,從床上掙扎著要坐起來,張彭祖拼命按住他,「這半夜三更的你想上哪去?」

劉病已充耳不聞,「平君……平君……」啞著聲一連迭的呼喊著從床上滾了下來,一頭栽倒在地上。

王意跺腳,「你不要命了,這麼折騰自己!」

張彭祖扶病已起來,病已看也不看,一把拽過王意的胳膊,摟在懷里,「平君!你沒事……太好了!」

王意的身子頓了頓,將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任他抱著。

他的身體滾燙,雙臂卻像鐵鉗似的牢牢箍住她的腰背,「平君!平君……」一遍又一遍的熱切呼喊令她猛地打了個寒噤,「就這樣……就這樣……一直留在我身邊,哪都別去……永遠陪著我……好不好?」

張彭祖錯愕。

王意仰頭凝視,劉病已的目光散亂,雙靨通紅。她舉起手,摩挲著他頹廢的臉龐,觸手微微扎手,她忽然覺得淚意上涌,怎麼也止不住心中的酸澀。最終,她的手攀上他的額頭,輕聲說︰「病已,你病了,要好好休養,別讓大家太擔心啊!」

——————————————————————————————————————————————山中連日多霧,在通靈台聆听青鳥長鳴,低頭俯視山峰重巒,山下下雨時,山上卻仍是氤氳縹緲,雨水猶如下在自己腳下,那種感覺如臨仙境。

這幾日劉弗除了教她寫字彈琴,看百戲歌舞,還帶著她騎乘狩獵,山中鳥獸眾多,金家四兄弟個個身手不凡,玩上一整天後收獲頗豐。一直玩到到了第四日劉弗身體不適,延醫診斷後才斷了這種耗體力的游戲。

平君不會圍棋對弈,卻非常擅長六博。六博之戲流傳甚廣,當年孝景帝劉啟還是太子時與吳王太子博棋為了「爭道」,結果用棋枰將吳王太子失手打死,由此也埋下了吳王叛亂的仇恨種子。

劉弗亦喜好六博之戲,但與平君這個民間高手比起來,竟落得一敗涂地。幾個時辰下來,平君面前堆放的銖錢已經累得快半人高,她高興得忘乎所以。要知道平時與病已玩六博,她向來只有輸錢的份,像今天這樣贏錢的機會,還是頭一遭。

劉弗投了一箸,剛要走棋,卻見對面的許平君慢慢收斂笑容,怔怔的望著棋枰發起呆來。

「怎麼,怕輸不成?」他笑,「你都贏了那麼多了,偶爾輸一次又如何?」

平君搖頭,意興闌珊的耷拉著腦袋,「我不是怕輸。」她忽然將面前那堆錢呼啦推倒,「這些都還給你吧,我不想玩了。」

「怎麼了?」他不動聲色的瞅著她,「這些錢都是你贏的彩頭,你若嫌累贅,我讓人替你換成金子。」

她只是搖頭,「不,不是……我,其實我……想回家……」

劉弗撇過頭,故意裝作沒听到她說的話。平君唯唯諾諾的說完,見他沒什麼反應,不好意思再把話說一遍,只得郁悶的咬著唇低頭不語。

房間里安靜下來。

「不玩也好,我也累了。」他突然推開棋枰,從席上站了起來,一旁隨侍的金安上見機從門外進來。劉弗走了兩步,回頭說了句,「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帶你上山頂賞景。」

「其實我……」她作勢欲起,可劉弗衣袖一甩,已經翩翩然的出了門。

翌日卯時,東方微白,睡夢中的許平君被侍女叫起,迷迷瞪瞪的穿上一套嶄新的衣裙後,侍女馬上動作利落的替她梳發妝扮。卯時正,在門口久候多時的金安上領她下了通靈台,坐上一輛小車。車行約莫半個時辰後停了下來,許平君下車後只看到身後連綿的高台樓閣,高高低低的錯落在崇山峻嶺之間。

金安上將許平君領到一處門前,守門侍衛手中的長戟發出雪亮的光芒,平君心里微微發寒,剛起怯意,金安上已笑著說︰「姑娘你順著這階梯一直往上走,有人在高台頂上等你。」

綿延得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石階,許平君深深的倒吸了口冷氣,眼前的這座高台到底建得足有三四十丈高,加上甘泉山原本的地勢,高台的頂端從低下看上去就像是直插入雲端,深入天際一般。

「這……」未行腿先抖,她被這種氣勢懾住了魂,「我想回家……」她哭喪著臉預備掉頭溜走。她不想得道,更不想成仙,她現在只想回家,家里有她摯愛的父母,還有那個會喋喋不休罵她愚笨的討厭鬼劉病已。

「許姑娘請!」金安上哪容她拒絕,手一揮,招來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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