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7、建章

作者 ︰ 李歆

歐侯內者令找了少府徐仁,左右不過替許廣漢說情。徐仁正為鄂邑公主自殺一事忙得焦頭爛額,哪有空閑搭理這等瑣碎小事,歐侯令覷機在他跟前提了兩回,每次得到的回復都不大盡如人意。

長公主自殺了,皇帝搬到了城外的建章宮居住,留下偌大個未央宮被掃蕩謀逆的綿綿陰雨覆蓋住,容不得宮里的人有半絲悠閑。

內者令找上徐仁的同時,張賀也為這個下屬開月兌罪責而找到自己的弟弟。許廣漢犯的錯可大可小,雖然已經下獄,但並非沒有轉圜的余地。

「這件事,大哥還是不要過問的好。」

上官桀**伏誅後,朝堂內外都有一堆的事需要去善後,更何況還遠不止這些,上官父子的黨羽甚至還牽扯到了燕王劉旦,張安世對于有些事情,都是三緘其口,即便是在兄長面前也不願多言。

上官桀密謀造反,在宮里偷偷準備了幾千條繩索,用一只只篋滿滿裝起,累藏在自己平日處理政務的殿中,只待時機一到,便用這些繩索捆人。許廣漢奉命去搜尋罪證時居然沒有發現這些裝滿繩子的篋,隨後再遣他人前往卻是一搜便出。

張賀心知許廣漢做事迷糊,但絕不至于會當真和上官桀扯上關系,這個連坐之罪未免太過牽強。才要替許廣漢分辨幾句,張安世已朝兄長緩緩搖頭,張賀的一顆心倏然沉下。

張賀惴惴不安的回去了,張安世隨後接到霍光托人帶的口訊,趕到承明殿時霍光以及一干同僚已經等候多時。霍光見到他時,面上添了幾分笑意︰「子孺來得正好,這就隨我去趟建章宮。」

建章宮建于孝武帝太初元年,迄今也不過二十余載,宮苑位于未央宮以西,雖屬長安城外,但為了進出方便,在未央宮內築有飛閣輦道,能跨城而至。霍光領張安世走的便是這條捷徑,這路平日只供天子通行,張安世踩在飛閣之上通過輦道出城,居高臨望腳下浮雲螻蟻般的兵卒,星星點點的散在城防四周,戈戟 亮,反射出的日芒幾乎耀花了他的雙目。他堪堪走過短短數十丈的飛閣復道,已覺得高空目眩,不堪體力,腳下微微發軟。

霍光的步履卻踏得極穩,兩人一前一後走過飛閣,再往西行不多久,繞過一處殿閣,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外垣套著內壁,連綿二十余里,千門萬戶,富貴奢華之氣撲面襲來。

與長安城內的未央、長樂兩宮大開大闔的氣勢不盡相同的是那種細致醉人的水秀婉約,建章宮作為皇帝晏駕游玩的離宮行在,處處透出細節上的精致與華麗。

順著復道進入宮苑之內,最先到的一處乃是兮指宮,宮里有黃門照應,霍光置身殿中靜候,沒多會兒工夫,便有黃門小跑入內,陪笑說︰「陛下鑾駕尚在太液池漸台,大將軍的意思……」

張安世認為皇帝既在漸台,他們有事要奏自當前往前殿等候,可霍光卻淡淡的吩咐了句︰「去備船吧。」

「諾。」黃門領命疾退。

又多等了一刻時,便有人上來領他們前往太液池。

這一走便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沿途回廊復道相通,九曲十環,雖已界深秋之際,四周卻仍是樹蔭繁茂,障葉蔭蔭。張安世雖不至年老體弱,但這一路走來,不止不歇,平時坐慣了車輦的兩條腿到底還是吃不消了。再往前走出半里,委實手足發顫,氣喘聲再也抑制不住地從口鼻中沉沉呼出。

霍光聞聲轉過頭來,只略略看得一眼,便停下腳步來。他額上微汗,在陽光的映照下愈發襯得那張臉溫文儒雅。

「子孺,」站在廊下,刺眼的陽光令他微微眯起雙目。他的聲音低醇,如沐春風般溫暖,「千秋的女兒今年多大了?」

張安世慢慢調勻氣息︰「年方九歲。」

「和皇後一般大啊。」

張安世注視著對面的霍光,他神情自若,看不出一絲端倪。

「走吧。」再要細察,霍光已轉過頭去,擦去額上的汗水,繼續往西行。張安世暗嘆一聲,徐徐跟上。

太液池位于整座建章宮苑的北面,湖面佔地之廣、景致之絕尤勝未央宮的滄池。池中蓬萊、瀛洲、方壺三座神山錯落屹立,令人望畏仰止,池畔水草叢生,湖水粼粼,水Lang擊打岸邊石雕,發生啪啪之聲。草中鳥雀無數,發出啾啾聲鳴。

霍光與張安世到時,岸邊早已備妥小舟,兩人上了舟,船夫劃槳,小舟似離弦之箭般在水面上蕩了出去。岸邊栽滿雕胡、紫擇、綠節等植物,時值秋季,碩果累累,其間更是伏以鳧雛雁子,船舟行過,驚擾得一片呱叫唳鳴。

皇帝這會兒正在太液池中央的漸台殿閣內與金賞對弈,金建不精棋弈,只擅六博,索性拉了金安上到池邊垂釣。正午陽光正足,曬得人從頭到腳發暖發懶,他闔上眼正欲假寐,忽听對面水聲大作,睜眼一看,一艘小艇破Lang而至。他丟開魚竿,站了起來,隨手抓過一旁伺候的黃門,道︰「去,趕緊上去通稟。」

漸台高二十余丈,臨于太液池中央,居高環伺,寒風獵獵。霍光、張安世上得殿時,恰好看見皇帝正手拈一枚白棋托腮冥思,風吹得他的發絲些微凌亂,身上穿了一襲玄色的衣裳,襯得露出廣袖的那只手白玉般剔透,與拈于指尖的棋子色澤一般無二。

霍光站在門口望著那個臨風而坐的俊美少年,有那麼一刻,腦海里不知想起了什麼,竟而呆了一呆,張安世在一旁輕輕咳了一聲,他方醒轉,快步走了上去。

「大司馬大將軍臣光叩見陛下!」

「光祿勛臣安世叩見陛下!」

兩位大臣依禮向皇帝叩首,可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良久,也不見皇帝起身回禮。霍光下頜微抬,目光如電的射向皇帝無暇的側面。皇帝仍是坐在榻上,拈棋作冥思狀,倒是他對面的金賞已然站起,面現惶惶不安之色。

霍光的眉頭輕輕一蹙,隨即便恢復原狀,皇帝不回禮,不叫起,他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張安世見他如此,更不敢造次起身,兩個上了年紀的老者均是挺直腰板長跪于地。

「吋!」一聲清脆的落子,皇帝嘴角勾起,似笑還哭,這副怪異的表情看在金賞的眼里,竟有說不出的頹然悲愴,「你這一手很是漂亮,朕輸了。」

金賞低頭一瞥,棋枰上黑白棋子星羅密布,他上一手落的黑子早被皇帝剛才下的那手白子吃死,連帶著整個半壁江山也全被吃了去,棋局勝負分明,皇帝的贏面不只是一手半子那麼少,緣何認輸?

正納悶,皇帝已推枰而起,轉身目光對上霍、張兩位,如同初見般恍然︰「原來大將軍與光祿勛在此,免禮吧。」側首對上金賞,頗有責備之意,「你們怎麼也不提醒朕?」

張安世滿臉窘迫,霍光卻落落大方的站了起來,微笑解釋︰「是臣來得唐突。」

「又是什麼事?朕離京時不是囑咐過,朝中大小事務全由大將軍處理麼?」

霍光道︰「叛黨皆已伏誅,只是燕王那里……」

皇帝知曉他的意思,沉吟道︰「燕王與叛黨勾結,貴為皇冑,罪不容恕。」

霍光低低的應了聲︰「諾。」

皇帝又道︰「但他畢竟乃朕的兄長,誅殺他恐有傷手足之義。」

霍光道︰「既如此,陛下可下詔與燕王,如能自裁了斷,則加恩赦免其子嗣族人;如若負隅頑抗,則舉天子令,傳檄各諸侯國,發兵燕國,剿平亂黨。」

皇帝遲遲不應,目視遠方,良久方沉沉點了下頭。

霍光道︰「臣還有一事,皇後乃上官族人,依律當廢,連坐其罪。」

皇帝皺了眉︰「皇後年幼,她自五歲入宮,長居掖庭永巷,不聞世事,上官桀父子作反與她何干?」回頭見霍光一派不以為然的神色,心中壓抑怒火微拱,險些難以自持,「她雖是上官族人,到底還是大將軍的外孫女,大將軍不念著已故敬的面上,替皇後求情開罪,難道還要親手送自己的外孫女去地下追尋敬不成?」

這話說到後面已是微顫,皇帝到底年少,涵養再高,也抵不住霍光的咄咄相逼。金賞見狀,忙笑著插嘴︰「陛下與皇後情深意重,大將軍豈有不知之理?」

霍光一派大義凜然之色,肅容道︰「臣心中只有公,未有私。」

皇帝氣噎,狠狠的咬緊牙關,面色發白,雙手微顫。

張安世在邊上不徐不疾的勸說︰「大將軍輔佐天子,情操之高堪比周公,但陛下所言也在情理之中,霍將軍豈忍讓帝後夫妻分離?」

霍光聞言,看了看張安世,又看了看皇帝,這才松口︰「既如此,臣謹遵聖諭。」

皇帝已難掩心中厭惡,背轉身拂袖揮手︰「朕尚年幼,不及親政,以後這樣的事不必再來問朕,大將軍自行拿主意便是。」

霍光這才領著張安世退出。他倆走後,皇帝像棵扎根的柏樹一樣,一動不動的立于原地。金賞打量皇帝的臉色,內心焦急卻又不敢肆意出聲驚擾,只得滿臉憂慮的陪站在一旁,雙手握于身前,十指緊緊糾纏在一塊。

殿門大敞,高處不勝寒,涼風獵獵穿堂而過,皇帝猛地打了個寒戰,悵然噫呼︰「好冷啊。」

金賞急忙召來黃門侍衛,令他們關閉門窗,殿內燃起燈燭。正在這時,樓底下卻听得金建扯開清亮的嗓子一陣歡呼︰「可算是上鉤了!上天注定爾乃我盤中烹鮮,如今又何必苦苦垂死掙扎乎?」

聲音之高,字字句句順風清晰的傳入皇帝耳中,皇帝渾身一震,抱著頭大叫一聲,仰天摔倒,身子撞翻棋枰,紅磚上蹦落一地的黑白棋子,叮叮咚咚如驟雨狂風般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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