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1、野游

作者 ︰ 李歆

「野有死,白茅包之;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嘹亮的歌聲從軺車上順風飄到車後,大約落後軺車三四丈外跟隨了一輛軿車,車簾微微撩啟,簾後半掩一張如花嬌顏,眼眸靈動,略帶羞澀。

「無恥的小子,別管他們!」王意將許平君的手拉下,竹簾磕撞門框,隨著車身的左右顛晃發出清脆的啪啪聲響。

可車外的歌聲不斷,仍是清晰的飄蕩在彌漫著野草花香的田野里︰「……舒而月兌月兌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許平君羞得耳根子通紅,王意也不禁抿緊了嘴,一副半羞半惱的表情。

軺車上劉病已居右駕車,手里歡快的甩動著長長的竹鞭,張彭祖很不老實的站在車上,手扶在病已的肩膀上,面朝後方,不住的跺腳大笑。

軿車兩側車窗緊閉,隔了好一會兒,擋門的竹簾忽然掀開,許平君從車內鑽了出來,扶著門框站在了車前,馭夫回頭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嘀咕了句什麼,平君只是搖了搖頭。

陽光下,她站在車前,腰上所系的佩帨迎風飄揚,颯颯作響,她一手扶門,一手撩撥被風吹亂的鬢發,面色如玉,嬌小美好得宛如田野中一束輕盈的白茅。

張彭祖停止大笑,下意識的搖了搖病已的肩膀。

劉病已回眸。

車後,許平君迎風俏立,柔軟的腰肢宛若白茅般隨風搖擺,淺笑吟吟。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平君的歌聲透著股獨有的青澀,介于成熟與稚女敕之間,別具韻味。

張彭祖「嘿」了一聲︰「真是好,平時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哪……我們兄弟沒佔上便宜,反被她調戲了去!」

許平君低下頭,紅彤彤的臉頰散發著興奮的光彩︰「意,我唱得對嗎?」。

王意撲哧一笑,點頭贊許。

她含羞低頭鑽進車廂,才剛坐穩,便听外面馬蹄陣陣,車輪隆隆。

「出什麼事了?」王意詢問自家的馭夫,馭夫半晌沒吭聲回話。馬蹄聲來得急促匆忙,听聲音像是有十來匹之多,馬嘶鷹唳。

軿車的速度放緩,最終停了下來。許平君伸手要掀簾子,被王意阻止︰「王鮪,發生了什麼事?」

她連問了數遍,外面才吱吱唔唔的響起回答︰「三……姑娘……」

一陣 嘶,馬兒噴起響鼻,近得如同正緊緊貼附在車窗外。許平君嚇得一個哆嗦,王意緊緊摟住了她。兩位少女正不知所措,遠遠傳來劉病已的叫聲︰「你們想干什麼?」他的話還沒喊完,就听一聲慘叫,王意只覺得手足冰冷,沒等她想到下一步該做什麼,身邊的少女已經跳起沖出車外。

「病已!病已!」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劉病已趴在軺車下的草地里,張彭祖站在車上正指著對面一個騎馬的男子罵罵咧咧,她腦子一熱,提起裙裾直接從軿車上跳了下去。因為心慌,著地時左腳崴了下,她一個趔趄栽倒在地,「病已……」

眼角被草葉子刮了下,眼楮頓時又酸又痛,她趴在草地里,眼淚不受控制的淌了下來。

「平君!」

「平君!」

第一聲是王意發出的,第二聲卻是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劉病已。

王意站在車上,正猶豫著要不要跳下去,劉病已一瘸一拐的跑跳過來,將許平君從地上拽了起來︰「好好的你往下跳干什麼?摔斷腿我可不背你回去……」

她吸氣站直了,額頭剛才磕在了一顆小石子上,有點發紅。她隨手抹了把眼淚,可眼楮酸澀,淚水根本不听她使喚,洶涌而出,蒙住了她的視線。她只得眯起眼,緊緊抓住劉病已的胳膊︰「我們是不是踫上壞人了?現在要怎麼辦?他們打你了?」

「瞧你那膽小的樣兒,我以後哪還敢再帶你出來,一踫上點事就哭哭啼啼的。」

「我沒想哭……」她憋著氣繼續拿衣袖擦眼淚,眼角又痛又癢,她又用手背使勁揉了揉。

這時,邊上忽然有人插了句︰「很抱歉驚嚇到姑娘,我們只是……」

許平君背上一僵,下意識的拉住劉病已往他身邊躲,可緊接著她馬上又轉身展臂擋在了他跟前︰「你……你們……」雖然視線受阻,可她隱約仍能看見對方是個高個子的佩劍男子,無論從體形還是武器上,他們都沒有半點勝算的把握,「你們想干什麼?這……這可是在京畿三輔,天子腳下……你們……你們難道不怕……」

「姑娘誤會了……」

她眨巴眼,使勁將眼眶中的淚水擠出,總算勉強看清楚了眼前的男子,可等她看清時,又情不自禁的倒抽一大口氣冷氣。原因無它,只因他身上穿了一身亮閃閃的甲冑,背上負著箭囊,腰上懸掛蟒鞘寶劍。

再環顧四周,像這樣打扮的男子足有七八人,都是騎在馬上,目光炯炯,威嚴無比。

「你們……」

跟前的男子微微一笑︰「我們只是想來問一聲,剛才那首‘摽有梅’是哪位姑娘唱的?」

許平君剛想應聲,胳膊上便被劉病已狠狠擰了把,疼得她眼淚又簌簌落下。王意居高臨下的站在車上,冷眼睥睨︰「你們是什麼人?」

王意素來淑靜,但她冷峻起來的架勢倒也頗具魄力的,但對面的男子想來早見慣了這種凌人的口吻和氣勢,竟而滿不在乎的站著,絲毫不懼。

張彭祖從軺車邊上拋下對峙的一隊人,邊跑邊叫道︰「你們是郎?」

劉病已將許平君拉到自己身後,說了句︰「上車去!」許平君沒有動作,他不耐煩的架住她的胳膊,將她抬上車。

王意伸手將平君拉到自己身邊,然後看了眼張彭祖,張彭祖隨即清了清嗓子︰「我看幾位找錯人了。」

那人也不介意,仍是笑眯眯的說︰「我們循歌而來,怎麼可能找錯人。」

邊上一人騎在馬上插嘴︰「你們放心,今天絕對是這兩位姑娘的造化,日後少不得要謝我們呢。」

王意面顯怒意,許平君不解的小聲問︰「,這些人到底要干什麼?」

王意在她耳邊低語︰「我也不清楚,大概是為了搶道,沒事找事,不過這些人的來頭不小,不是我們能輕易得罪的。郎官在宮里給天子做侍從護衛,官階可比你父親高多了,而且這些人的家底背景都不弱,大多是世家子弟,如非不得已,最好不要和他們起沖突。」

朝廷選拔官吏的方式中有一種稱為「任子」,是指但凡兩千石以上官吏任滿三年者,可以保舉子嗣一人為官,任者一般為郎官或是太子屬官。

平君驚呼︰「那現在怎麼辦?」

王意努了努嘴,微微一笑︰「你忘了,我們這也有個世家呢。」

間,張彭祖已與對方攀上交情,介紹身份之後,那些郎官也是大大一愣︰「原來是光祿勛的。」有道是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是大過自己好幾個級別的直隸上屬。

那些騎在馬背上本有炫耀之意的郎衛們紛紛下馬,張彭祖無意向他們介紹自己同行的其它人。劉病已眼見對方的目光直往王意和許平君二人身上掃,于是索性回頭示意二人進軿車。王意會意,拉著許平君鑽入車廂。

將軺車截停的郎衛一共有七人,這時其中的兩人已經策馬不知去向,剩下四人各自牽著坐騎分散在四周。

剩下與張彭祖攀談的那位郎官,這會兒的口氣听起來倒多了幾分巴結之意︰「你大哥平日待我們兄弟幾個都很好……」

張彭祖漫不經心的附和點頭,他的大哥張千秋現任中郎將一職,為人聰明好學,遺傳了父親的好記性,事事過目不忘,從小到大向來都是他們兄弟的標榜,張家的驕傲。因為張千秋的年紀大出他許多,他對這位大哥的感覺一半是尊敬一半是羨慕,這麼優秀完美的大哥在他這個小弟看來,真要吹毛求疵來給出一個評價,那只有一點令他有所反感——和張千秋從小玩到大的那個玩伴霍禹,他很不喜歡——霍禹是霍光的獨子,霍光有很多女兒,獨獨只有一個兒子,自幼嬌慣,小時候他和張千秋一道讀書,偶爾來家里玩時可沒少捉弄他。

郎官絮絮叨叨的說著一些瑣事,劉病已在邊上听得不耐煩,打眼色給張彭祖,張彭祖會意,正要說些場面話然後告辭走人,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馬嘶,剛才離開的那幫人居然去而復返了。

走時也不過寥寥數騎,重返時卻有數十人之多,這回不僅劉病已驚詫,張彭祖也忍不住變了臉色。

那郎官先是笑眯眯的,等那些人騎馬走近了,他突然「咦」了聲,顯得非常驚訝。

張彭祖薄怒︰「你們到底打算做什麼?」

「張兄弟,你真的誤會了,哥哥我跟你保證,今天的事絕對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啊!」他語重心長的拍了拍張彭祖的肩膀,笑得別有深意。

間騎隊更近,張彭祖忍怒未發,身邊的劉病已忽然也「咦」了聲,神情與那郎官一般無二。

「怎麼了?」

「怎麼是他們?」

「誰?」

劉病已指著隊伍中領頭的幾個人︰「如果沒記錯,我以前與他們有過一面之緣,他們是金氏兄弟。」

許平君和王意二人在車廂里待了許久,在听到有大隊人馬過來時,許平君按捺不住又想起身出去,被王意死死摁住。

平君的力氣不及王意,直把她急得兩眼通紅︰「就算是要打架,也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呀!」

王意哂然︰「你出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

兩人爭執不下,過了一會兒,車外有人叩擊窗牖,張彭祖在外頭說︰「出來吧,沒事了。」

王意略一松手,平君馬上沖出車廂。剛一出門,眼前黑壓壓的人群把她嚇了一大跳,她傻站在門外忘了下車,身後王意出來時險些把她撞到車下去。

「這是怎麼回事?」不遠處劉病已正和幾個陌生少年交談甚歡,許平君奇怪的問車旁的張彭祖,「這些又是什麼人?病已在和誰?」

張彭祖皺著眉頭,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口氣不是十分爽快︰「你自己去問劉病已。」

許平君毫不質疑,當真爬下馬車,一蹦一跳的跑了。

王意從車上下來,瞥了眼張彭祖的臉色,笑問︰「認識的?欠你錢了?」

張彭祖驚得跳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王意呆住︰「真欠你錢啊?!」見張彭祖一副眼珠月兌眶的怪異表情,她忍俊不禁的掩唇笑了起來。

張彭祖哼了聲,悻悻的道︰「那邊那個穿紫衣的,他叫金建,是前車騎將軍金日磾的第三子,現任駙馬都尉兼侍中……邊上的那三個人應該是他的兄弟,我沒見過。」

「哦,三呀!」王意眯起眼,金建的相貌長得倒也不丑,只是和他旁邊站的那一位比起來顯然就遜色多了——金氏兄弟的血統中有一半屬于匈奴,是以兄弟幾個身材都比較高大。雖然她十分中意具有大丈夫氣概的男子,但對匈奴人卻實在沒有什麼好感,不過,她還是忍不住要去調侃張彭祖,「駙馬都尉兼侍中,年俸可不少呢,金三還能欠你這位張三白衣的錢?」

張彭祖氣得鼻翼翕張︰「你懂什麼,沒見識的小女子。前陣子我去斗雞,那小子明明輸了,卻賴賬不認,哼。」

王意斂起笑容,冷道︰「斗雞走馬,那是你們官家子弟才玩的賭錢游戲,像我們這等沒見識的小女子自然只能在家玩玩兒戲罷了。」

張彭祖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然把這位平時看起來嫻靜溫淑的王給得罪了,王意發一次狠那可比許平君發十次還了不得,他趕緊作揖賠禮,學著劉病已的樣兒說盡好話,可王意背轉身只是不作搭理。

許平君走路的樣子十分奇怪,沒等到她到跟前,劉病已便停下了交談,轉而問道︰「怎麼了?」

她赧顏一笑︰「好像剛才跳車的時候崴到腳了。」

他蹲下︰「哪只腳?」

「左。」

劉病已撩起她的裙裾,風從裙擺下倒灌進來,空蕩蕩的裙裾下涼絲絲的一陣冷,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許平君感到又羞又臊,急忙縮腳︰「其實沒什麼大事……」

「別動。」他一把抓住她的腳踝,裙裾撩起,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腿。許平君被他這麼一拉,單腳著地沒能站穩,人向右晃了晃,不過沒等她摔倒,有只手便悄然托住了她的手肘。

下意識的往右扭頭,抬頭正對上一雙黑黝黝的眼眸,那雙眼楮黑白分明,只是瞳仁的顏色太過黑不可測。她愣忡良久也沒反應過來,身邊的這個少年有著一頭烏亮的黑發,束發的是根白玉簪子,白潤無暇,頭發與玉簪之間交相映襯,就如同他的眼楮一般格外讓人過目難忘。少年的個子很高,雖然看上去年紀並不大,可他的身高明顯已經超過了劉病已大半個頭,即使是同齡人,想必也很少有他這種鶴立雞群般的挺拔身材。

許平君余光瞥到他身後站著的另外三位少年,心里迷迷糊糊的想,這是打哪里一下子冒出來這麼多出類拔萃的人物?

她想得太過出神,以至于劉病已在底下連問數聲︰「疼不疼?」她都沒有听進去半句。劉病已仰頭,恰好看見她一副傻呆呆望著金家老大的木蠹表情,沒來由的他心里的火就竄了上來,虎口用力一捏,平君隨即「哎喲」一聲慘叫︰「痛死了,病已你輕點呀!」

劉病已站了起來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詢君意最新章節 | 詢君意全文閱讀 | 詢君意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