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6、歌賦

作者 ︰ 李歆

天黑,長安城內宵禁,路不見人。

尚冠里的大門緊閉,里內居民用罷餮食,半數人家已熄燈就寢。在尚冠里一角栽種了棵歪脖子的大榕樹,華蔭如蓋,因為四周布滿細竹,除非竹筍到了發芽采摘期,否則很少有人來,于是這里成了里內孩童們的玩耍之地。

「火要熄了,要熄了……趕緊加薪啊!」

「薪在哪?我這沒了。」

「我也沒有……」

「去揀樹枝啊——」

「平君!你扔樹葉干什麼?」

「咳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

一大捧榕樹葉子蓋住微弱的火苗,沾染夜露的葉子沒能使火勢生起,反而蓬出了一大股濃煙,嗆得圍火而坐的孩子們一個個涕淚縱橫。

好容易將煙霧揮—無—錯—小說散,離火源最近的劉病已、張彭祖、許平君三人早被嗆得滿臉漆黑,許平君邊哭邊咳,王意急忙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取出手巾替她擦臉。

張彭祖可顧不得這些,心急火燎的催劉病已︰「好了沒?」

劉病已白了他一眼︰「你一官宦小,家境富裕,要吃雞不會回家吃去?偏還留在這里跟我們搶。」

這話一說出口,頓時換來一陣哄笑,里內其他的小孩子紛紛附和。

張彭祖瞪眼,隨手指向人堆里的幾個小男孩︰「他們不也是?」

劉病已笑嘻嘻的從木架上取下黑乎乎的雞肉︰「我先嘗嘗,看熟沒熟。」邊說邊手腳麻利的撕下一條雞腿。

張彭祖大叫︰「你不能嘗雞脖子嗎?」。眼見劉病已已撕下了一條腿,他趕緊改口,「那條腿是我的!我的!」

「歐——歐——」群起轟之,起哄的孩子們拍著小手一起噓聲。

劉病已用後背擋住張彭祖,剛把雞腿放到口邊欲咬,只听跟前有個清脆的聲音叫道︰「慢著!」

劉病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听到這聲音的主人說三道四,剛猶豫著要不要咬下去時,王意摟著許平君的肩膀,似笑非笑的問︰「足下手中這只雞好像是有主的吧?」

劉病已沒法,只能嬉皮笑臉的放下雞腿,故作阿諛狀將雞腿奉上︰「三姑娘說的是,三姑娘的雞,听憑三姑娘發落。」

王意哼了聲,推了推許平君︰「平君,接著。」

許平君听話的伸手接過雞腿,眼楮烏溜溜的看了看垂涎欲滴的劉病已,又看了看神色平和的王意,然後將雞腿湊到嘴邊啃了一口。

那些小孩子一個個圍上來,瞪大了眼楮看她咬這一口,有的直吞口水,有的直tian嘴唇。劉病已湊上前問了句︰「好吃嗎?」。

「噗——」冷不丁許平君吐了出來,一口碎肉和著口水全噴在他臉上。「焦的——噗,噗,好苦啊!噗——我要喝水啊!」抬頭見劉病已正狼狽的抹著臉,她揚手將雞腿砸他腦門上,跳了起來,「你故意的!故意的!你這個壞蛋!賠我的!賠我的——」

劉病已只覺得雞腿硬邦邦的猶如石頭,砸得他眼冒金星,忙抱頭逃竄︰「我冤哇——」

許平君人矮腿短,自然是追不上他的,他繞著竹林鑽來鑽去,不斷做出夸張滑稽的動作,惹得其他孩子哄然大笑。

王意不願看到平君被劉病已耍得團團轉,于是喊道︰「平君!回來!」

才剛喊完,許平君腳下被竹根絆倒,撲通摔到了地上。

「嗚——」她趴在地上捂著臉哭。

王意心急的剛想跑,卻見有人動作比她還快,一個回身沖到許平君面前,將她從地上直接抱了起來,一邊嘟嘟囔囔的罵她蠢笨,一邊輕手輕腳的替她拍打裙裾上的泥土。

王意站住了腳,靜靜的注視著劉病已哄許平君停止哭泣,然後牽著她的小手一同走回榕樹下。

「這雞不能吃了……」張彭祖無奈的把雞丟掉,「那我們還能玩什麼呢?」

「我們玩騎竹馬吧!」男孩們提議。

「我們要玩兒戲!」女孩們抗議。

王意是這些孩子里頭年紀偏長的一位,加上她長相秀美,為人端莊,家世顯赫,所以不論男孩女孩都很願意和她一塊兒玩,听她的話。在七嘴八舌中爭不出個定論時,許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王意略一琢磨,便說︰「天晚了,不適宜玩竹馬打仗的游戲,還是玩兒戲吧。」指了指地上的雞肉,「這倒是現成的好材料呢。」

張彭祖翻白眼︰「好無趣的游戲,不過是你扮母親,我演父親,這又有什麼好玩的?我母早亡,父親在家很少與我,我都快忘了他長什麼樣了。」他是家中庶出三男,上面雖有兩個哥哥,卻很少與他玩在一處。

王意詫異︰「你父親是誰?」

張彭祖撅嘴不答,邊上有個男孩毫無避諱的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他父親是光祿大夫張安世!」

王意「哦」了聲,也沒太放在心上,能在尚冠里居住的人家,個個非富即貴,像她家里,皆因祖上在高祖建國時有功,封為關內侯,雖無法與張家的公卿列侯相比,但食邑世襲,家境倒也富足,不愁生計,比之許家又要好出甚多。

「病已哥哥。」朦朧月色下,許平君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發梢上還掛著泥,鼻頭紅紅的,她扯著劉病已的手搖晃,「你答應給我講故事的。」

平君的提議換來一片附和,大部分人都贊同以講故事來打發時間,于是大家按年齡排序,輪流講故事,一開始都還比較穩妥,說的或是家常小事,或是詩經論語典故,直到輪上劉病已。因為平君惦記著仙子的故事,所以非要他講,于是他半真半謅的說︰「皇帝的母親趙婕妤家在河間,生來就是一位天上的仙女,打出生雙手便握成拳頭,任何人都掰它不開。直到有一天遇上了我的曾祖父,咳,也就是孝武皇帝啦,他輕輕一踫,趙婕妤的拳頭就打開了。後來趙婕妤就跟著孝武皇帝進宮啦,因為她住在鉤弋宮,所以大家都喜歡叫她拳或是鉤弋。」

人堆里一齊發出長長的「哦」聲,許平君不甘的說︰「怎麼這麼短啊?不夠,不夠,我還要听。」

劉病已余光瞥見王意也是一臉期待的表情,不禁得意起來,將日間從澓中翁那里听來的東西如數倒了出來︰「那就再說個李,李也是位仙子,貌美出眾,孝武皇帝很喜歡她,不過她年紀很輕的時候就死了,仙子死後升天當然還是做仙子,但是因為孝武皇帝思念她,她就偷偷跑到人間來和皇帝相會,還送了皇帝一種什麼香……」

許平君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麼,劉病已有些詞窮得編不下去了,見許平君沒在意听,便打算就此收尾,不想邊上的王意突然插嘴說︰「是蘅蕪香,我听母親說,這種香至今仍是風靡之物,市里很難買到。」

劉病已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蘅蕪香,王意說什麼便是什麼,他也辨不得真假。

王意笑道︰「這個李我知道,絕代六宮,比皇後還要美,我記得有首歌是這麼唱的……」她頓了頓,輕幽幽的唱了起來,「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唱罷,赧顏一笑,「我的兩位起舞弄歌時常愛唱歌,我听多了,自然記得。關乎李的還有一首賦,是先帝思念故去的而作,詞太長,怕是記得不全了!」

馬上有女孩子叫道︰「意,你那麼聰明,肯定記得,你唱給我們听啊!」

「是啊!意,你唱,我們一起伴歌起舞!」說著,一大群人,呼啦啦的站了起來。

王意不好再推辭,羞澀的說了句︰「若是唱錯了,勿怪。」凝神冥思片刻,放聲歌道︰

「美連娟以修嫮兮,命樔絕而不長,飾新官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

慘郁郁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釋輿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陽。

秋氣潛以淒淚兮,桂枝落而銷亡,神煢煢以遙思兮,精浮游而出。

托沈陰以壙久兮,惜蕃華之未央,念窮極之不還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菱荴以俟風兮,芳雜襲以彌章,的容與以猗靡兮,縹飄姚虖愈莊。

燕yin衍而撫楹兮,連流視而娥揚,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紅顏而弗明。

歡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忽遷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飛揚。

何靈魂之紛紛兮,哀裴回以躊躇,勢路日以遠兮,遂荒忽而辭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見。浸yin敞恍,寂兮無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歌聲輕揚動听,若黃鸝出谷,那些孩子伴歌而踏,長袖起舞,一個個嬉笑玩鬧,無一人真正听懂賦中哀切之意。

劉病已原本不想跳的,卻被張彭祖拉進了隊伍中,沒奈何也只得配合著王意的歌聲舉袖擺腰。十來個孩子,男女間雜,圍著大榕樹踏歌起舞,歡笑不斷。繞樹跳了一圈,劉病已無意中瞅見許平君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沒有半分笑顏,不禁奇道︰「你又怎麼了?」

許平君邊跳邊抬起頭來,目光楚楚,甚是苦惱︰「你說皇帝是喜歡李還是喜歡鉤弋呢?」

劉病已聞言哈的一笑︰「兩個都是他的,他自然都喜歡。」

「是嗎?」。她很困惑的皺起眉頭,「都是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喜歡嗎?可我母親說,喜歡一個人,心里面就只會記得一個人而已。他怎麼可能會兩個都喜歡呢?」

劉病已一下被她問倒,忍不住抬手在她後腦勺拍了一掌︰「因為你母親是女子,我曾祖是男子,就好像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一樣,我們是不一樣的。」

他不解釋還好,解釋起來反而越描越黑,許平君仍是不解的丟過來三個字︰「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就是為什麼啊。」

「什麼就是為什麼?」

「就是為什麼。為什麼你是男子?」

「我……」

「為什麼我是女子?」

「你……」

「為什麼可以都喜歡?」

「……」

「為什麼?」

正被她問得頭皮發麻,猛听竹林外傳來一聲粗礦的厲吼︰「又是誰家的孩子夜里發癲鬼嚎啊?還讓不讓人睡了?」

王意唱得正起勁,被這嗓門一嚇,頓時噎住了。其他孩子閉著嘴,彼此面面相覷。隔得片刻,也不知誰起了個頭,呼啦一下慌張作鳥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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