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五十一章 如此驕傲(補四千求票!)

作者 ︰ 鳳今

「我要從軍!」

西北軍副將魯大張著嘴,下巴差點掉下來,盯著面前少年。

人群之外,馬車的簾子刷一聲被掀開,圍觀的人群遮了少年的背影,亦遮了男子陰沉變幻的臉。

魏卓之手中的扇子啪嗒掉到馬車軟融融的錦毯上,語不成句,「她……她……」

小廝驚住,反應過來後上前便要去拉暮青,忽听魯大一聲大笑!

「哈哈!是你小子!」

「是的,將軍。將軍不會不收我吧?」暮青笑了笑,道。

「老子是那等小氣之人?你沒跟老子玩夠三局就贏了老子三千兩,老子都痛快給你了,今日你要隨老子去西北殺胡虜,老子會為難你?」魯大豪爽一笑,重重一拍暮青肩膀,「你小子!有骨氣!你爹真會給你起名兒,二蛋,一听就他娘的有種!比後頭那群沒根兒的強*多了!」

美人司的人聞言這才反應過來,挽了袖子繼續開罵,西北軍的人卻沒再理,一群曬得黑  的漢子把暮青團團圍住,像見了稀奇人物。

「將軍,這小子就是周二蛋?」

「賭坊里贏了將軍的那小子?」

「對!就是這小子!」魯大摁著暮青的肩膀,將她一轉,面向圍過來的西北軍眾將士,笑道,「別瞧這小子貌不驚人,有點本事!賭桌上能贏老子的,除了大將軍,他是頭一個!」

「哦哦哦!」當即有幾個漢子模著下巴,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

魯大見了粗眉一挑,「老子警告你們,不準拉這小子賭錢!就這小身板可挨不住顧老頭的三十軍棍,別人沒到西北就先被自家人打殘了!先說好了,誰要是拉著他賭錢,老子跟誰急!」

那幾個漢子頓時露出遺憾的神色,再一瞧暮青的身板,確實單薄瘦弱了些,不由皺眉,「這身板真的成?怕是連刀都拿不起。」

「拿不起就練!你們砍了幾年胡人腦袋,都忘了自個兒剛當兵時的慫樣!」魯大看向暮青,目光如刀,似西北割人的烈風,「老子可告訴你,練兵時老子可不會顧念舊情,不然上了西北,你就得死在胡人刀下!要是怕死,這身份文牒你就拿回去,今兒就別進這兵曹衙門的門了。」

暮青聞言,眉頭未動,話未答,只轉身跨進了兵曹職方司的大門。

人群都靜了靜,魯大大笑一聲,「好!有骨氣!」

他扶著被軍棍打腫的**,一瘸一拐地追進去,搭著暮青的肩膀,一路絮絮叨叨,「你小子這身袍子不錯,贏了老子的錢拿去逍遙光了才來報名參軍的吧?你倒是聰明,到了西北,銀子確實無用,整日除了操練便是殺胡人,連個鎮子都見不著,更別提他娘的女人了!」

「你來得還算及時,再過半月,新軍便該開拔了。」

「你在這衙門里先呆著,過了午時有人送你們出城,城外百里是新軍營。」

「別指望老子會關照你,軍中最瞧不起的就是這!在軍中想出頭就一條硬道理——誰砍的胡人腦袋多!你這小身板,到了軍營要好好操練。」

魯大搭著暮青,絮叨著遠去。

少年漸漸消失在人群的視線中,背影毅然,決絕。

一路,未曾回頭……

*

行宮,乾方殿。

殿門緊閉,殿外侍衛目光鋒銳如刀,宮人們垂首立在殿外,喘氣都不敢大聲。

陛下將自個兒關在宮中一日了……

沒人知曉何事觸怒了龍顏,只知昨夜陛下與周美人一同往合歡殿共浴,清早出來,殿中唯有陛下一人,周美人不知去了何處。許是侍駕不周,失了帝寵,夜半被打入了冷宮。

可……似乎無人見到周美人從合歡殿中出來,被帶往冷宮。

周美人的失蹤,很蹊蹺!

但無人敢提此事,亦無人明說,宮中最忌明白人,明白人都活不長。

陛下一日未曾傳膳,內廷總管太監範通都未敢進殿勸駕,只拉著張死人臉杵在宮門前,像立了支竿子,日頭照著他,人影長了短,短了長,直到大殿廊下點了宮燈,人影著了燈彩。

一名宮娥忽然急匆匆行來,打破了這一日焦心的沉寂。

「總管大人!」那宮娥噗通一聲跪在殿門前的龍階下,宮人們未敢抬眼,但听那聲音應是西配殿侍候周美人的女官彩娥。

彩娥將一物高舉過頭頂,手有些抖。範通陰沉沉的眼神掃來,在那物件上一停,走下台階來接到了手中,目光一落,眸中有異色跳了跳。

那是封私信,白紙疊成的信封上寫著五個字——步惜歡親啟。

「……」陛下的名諱,這世上敢直呼的未有幾人,怪不得彩娥如此驚顫。

「何時發現的?」

「方才,奴婢收拾殿中時,在周美人的枕下發現的。」

範通拿著信便上了台階,身子一躬,尚未開口,殿門刷地敞開,殿中未點燈燭,一道紅色人影立在暗處,只見伸手奪了那信,三兩下打開。

信中字跡清秀,筆鋒婉轉處見龍飛鳳舞,不似女子般的娟秀,倒見卓絕風骨,灑月兌飛揚,世間許多男子不及。

「步惜歡,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此去西北,不知歸期,望君珍重。」

信簡短,關于自己的事只寥寥幾字,見信如見人,若無案子,她總是如此寡言。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不知歸期」上,宮燈彩燭照了墨跡飛舞的留書,那一片彩影艷紅靛青,似誰復雜的心緒,不肯散去。

不知多久,男子紅袖一垂,那墨跡掩入袖中,人如一道紅雲,忽然縱出華殿,掠長空而去……

*

暮青午後被送出了城去,隨她一同出城的有百來人,都是從汴河城入伍的西北新軍。

這些人多數是少年,舊衣爛鞋,一瞧便是窮苦人家出身,暮青是唯一一個穿著華袍的,一路上惹了不少目光。

大興等級制度森嚴,士族門閥興盛,官員選拔仍依照門第,朝廷重要官職被少數門閥世家壟斷,上品無寒門。此乃建國之初高祖大封功臣所致,當時造就了一批門閥世家,這些世家成為累世公卿,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子孫承家學,為官入仕極易。經六百年,形成了世代為官的門閥大族,造就了大批奢侈yin逸之徒,士族奢侈之費,甚于天災,六百年興盛的皇朝已聞見了腐朽的氣味。

而寒門庶族子弟需拜入士族門下,或為客卿,或為門生,由士族舉薦為官。若不行此道,要麼一生與仕途無緣,要麼棄筆從戎,身赴邊關,拼上性命搏一段生死不知的前程。

兩個階級坐不同席,嫁娶不通婚,等級極嚴。

少年們雖不識暮青身上的緯錦,卻瞧得出她衣衫料子名貴,行路時便紛紛離她遠了些。

暮青本就是清冷寡淡的性子,無人與她結伴,她反倒覺得清淨,便這麼一路隨著隊伍到了新軍營的駐扎處。

百里行路,到了軍營時已是夜深。新軍駐扎在岷山下,營帳燈火繁星般鋪開在眼前,那一番延綿壯闊之景令人心驚,一眼望不到頭,只覺有數萬之眾!

送暮青等人前來的是名小校,並不魁梧,卻很結實,膚色被西北的風刮得黑  的,笑起來眼楮很亮,「兩月不到,新軍就征報了近五萬之眾,江南也有不少好兒郎哩!」

他將牌令遞給牙門守將,帶著眾人入了軍營。

新軍營夜里喧鬧得緊,全無鐵軍之相。小校領著眾人來到一處軍帳前領軍服,每人兩套,外加兩雙鞋子。發軍服的那小將大抵是發多了,練就了毒辣的眼神,瞧人一眼便知尺碼,沒耗多少工夫,百來人的衣衫鞋子便都發完了。

安排編制時更簡單,五人一伍,隨便將人撥豆子似的撥在一起,分了營帳,便趕人入帳歇息了。

暮青入帳前感覺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回頭見那小校對她笑著眨眼,她便停了腳步,留在了帳外。

「臨行前魯將軍不讓咱照顧你,軍中不認人,只認拳頭,魯將軍若照顧著你,更有人不服你。你可別怪他,入了這軍營,你得靠自個兒。」那小校小聲道。

暮青聞言點了點頭,帳外燈火映得她眸底微暖,都說西北軍是血性男兒,果真不假。

「謝將軍指點。」她道。

那小校被稱作將軍,頓時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竟有些紅,「可別叫我將軍,魯將軍若知道了,該踢我**說我裝大了。」

暮青垂眸,一抹淺笑。

「明天晨起便有操練,西北戰事緊,新軍到了西北要上戰場,路上會邊行軍邊操練。魯將軍說得沒錯,你這身板是得好好練練,不然上了戰場砍胡人腦袋,怕你這細胳膊都揮不動長刀。路上用點心,早日累了軍功,大家服了你,咱們就方便了。」

暮青只是賭贏了魯大,尚未露出別的本事,這小校便認定她有前途,待她如自己人了。

這般率真,不含爾虞我詐,仿佛讓她在千里之外聞到了西北自由的風。

西北……或許真的適合她,雖然,那並不是她最終的目的。

「謝將軍。」暮青道一聲,便入了帳子。

听那小校在帳外自言自語,嘰嘰咕咕,「都說了別叫將軍,這小子咋听不懂人話?以後得離遠點兒,免得真被魯將軍踢……」

帳簾放下,隔了外頭的低聲嘀咕,帳內本有人聲,見暮青進來,忽然便靜了。

暮青掃了眼帳中,見里頭四個漢子月兌得赤條條,正嘻嘻哈哈換軍服,順道溜鳥。她視線並不避諱,人體構成都一樣,躺在解剖台上的她見多了。

新軍營帳,不過是打了個帳篷包,地上是草地,邊上排著五張草席,條件簡陋。暮青最後入的帳,中間的好地方都被人挑完了,留了個靠帳子邊的席子,漏風不說,江南雨多,夜里若是下雨,這地方還捎雨,根本沒法睡人。

暮青並不在意,抱著衣服鞋子便放去了那席子上,轉身時見那四個漢子迅速穿好了軍服,年紀氣度皆不同。

一人年紀大些,約莫有三十出頭,是個壯實漢子。其余三人皆是少年,一個黑臉小子,一個白面書生,還有一人穿著軍服頗有武將氣度,相貌俊秀,目光鋒銳。

「這位兄台,在蟣uo旰游庀綰?涑 ?員呤竊諳碌耐?繒巒??椅市痔??眨俊蹦前酌媸檣?遄米判ξ省 br />

章同便是那武將氣質的俊秀少年,聞言冷臉皺眉,話里夾槍帶棒,「韓兄何必問他?你我這等庶族子弟,怎配知道人家名姓?」

那中年漢子看起來頗為憨厚,黑臉小子有些靦腆,兩人都不,躲在一旁。

暮青未看章同,只對韓其初微一頷首,「古水縣,周二蛋。」

她話語簡潔,面無表情,帳中四人卻皆嘴角抽搐,眼神古怪。

二蛋,狗娃,這等名字鄉里鄉間的常听到,倒沒什麼,只是一華服少年叫這名字,反差之大實在不能不令人覺得古怪。

韓其初好半晌才擠出笑來,「呃,在下不才,熟讀縣志,頗好地理民風之學,古水縣似乎未曾有周姓大族。」

「平常之家。」

「可兄台這身衣衫……在下若沒看錯,應是緯錦。」

「賭來的。」

帳中頓靜,四人驚詫,竟是如此?怪不得,士族憑家世便可為官,哪會去那西北苦寒之地吃苦拼命?便是從軍,也絕沒有從普通兵卒做起的。

世間敢如此作為的士族,怕是只有元大將軍一人。

那中年漢子和黑臉少年神色頓時松了松,暮青並非世家,對他們來說隔閡少了不少。

章同卻冷笑一聲,嘲諷道︰「既然如此,何必華衣加身?穿一身華服,也終非士族,還叫別人誤會,反不敢接近!」

暮青聞言,面色清冷。

韓其初忙打圓場,「周兄見諒,章兄爽直,並無針對之意。」

暮青瞧他一眼,轉身拿了套軍服鞋子,提了角落里的一只銅盆便往帳外走。

听韓其初在後頭怔愣問︰「呃,周兄要出去換衣?」

「帳中有狗,不敢接近。」她冷道一聲,出了帳子。

帳中一靜,不知是誰沒忍住,噗噗一笑,章同怒吼一聲便要沖出來,被韓其初攔了住。帳中鬧哄哄一團,暮青已去得遠了。

*

新軍依山扎營,山林近在眼前。

暮青出了營帳,未走多遠便入了林子,本想去林深處換衣,卻听聞前方有水聲,便端著銅盆走了進去。

月色清冷,落入清溪,波光細碎,林深靜好。

暮青見溪邊有一石,便端著銅盆走了,石後乃淺灘,她四處瞧了瞧,見林中無人便解了衣帶。

月色照石,不見石後少年,卻見一道人影落在淺灘,縴柔若天上舞,哪是少年影,分明是紅妝。

暮青初來軍營,尚不知這林子有無人會來,因此不敢解盡衣衫,只解了外袍,俯身便去面前的盆子里拿軍服。指尖剛觸及銅盆,她動作忽然一頓!

銅盆里,一道人影遮了月色!

暮青一驚,身子未起,借著垂手之勢便彈出一片薄刀,抬手便射了出去!

刀光刺破月色,風里咻的一聲,起勢凌厲,去勢無聲。

暮青抬頭,見一人自溪邊遠處行來,一步一步,漫不經心,衣袂卻染紅了清溪,恍若一路踏血,偏那聲音懶得若天邊雲,「愛妃好計策,朕心甚服。」

暮青驚住,盯住來人,一時無聲。

步惜歡?他怎會在此處!

岷山離汴河城外百里,他天黑才可出宮,此時已是深夜,他能來到百里之外雖有可能,但此處畢竟是軍營,他如入無人之境也倒罷了,怎能恰好在林中尋到她?

步惜歡噙著笑意走來,眸中卻寒涼如水,眉宇間落一片輕嘲,指間一抹雪色寒光,正是暮青方才擲出的那把薄刀。

暮青未動,未曾想過逃離,她知道逃不掉,驚過之後便冷靜了,冷嘲哼道︰「陛下一手尋人的好本事,臣之心也甚服。」

「呵。」步惜歡懶懶一笑,人已走來她面前。

她就立在他面前,身後有石,退路已無,而他在她身前,看得見她,夠得著她,這令他莫名心安。

他還是喜歡這等能掌控的感覺。

他笑著伸手,挑起她一縷發絲繞在指尖,那般輕柔繾綣,眸中卻只有寒涼,「朕不遠百里來尋愛妃,愛妃可驚喜?」

暮青望著步惜歡,冷笑一聲,「行了,不必繞彎子。你想怎樣,說吧!」

「朕想怎樣?」步惜歡眸中寒意似結了冰,笑意淡了去,「朕還想問你,你想怎樣!」

「如你所見。」暮青道。

步惜歡一笑,似被氣著,「如朕所見,西北從軍?朕倒不知,女子也可從軍。」

「女子既可問案,自然也可從軍。」

「是。朕以前不知女子可以問案,如今也知道了,所以,你是一直在讓朕長見識,嗯?」步惜歡又笑,似被氣得更狠,「你可還記得與朕之間的約定?」

「記得,只是已兩清。」

「兩清?」

「難道不是?」暮青直望步惜歡,目光坦蕩,毫不躲閃,「陛下給我提示,我替陛下辦事。兩次提示換兩件事,顯然已兩清。如今我不再需要陛下的提示,為何還要留在陛邊?」

男子似乎震了震,眸中隱有痛色,為那「不再需要」四個字。

暮青將自己發絲從男子指間拽出來,望一眼地上銅盆里的衣衫道︰「勞煩陛下讓一讓,臣要穿衣。」

她外袍已褪,只穿著件中衣。那中衣尚是宮中的,絲薄淺透,細碎波光映上那衣,隱見少女胸前束著緊帶,玉般身體月色里縴弱柔美,容顏卻偏清冷刺人。

步惜歡望著,一時神情竟生了恍惚。

恍惚間,暮青忽然牽了他的手。少女的手溫香軟玉般,他這幾日時常牽著,她不想掙月兌已是難得,如此主動見所未見。

步惜歡又一怔。

這一恍惚一怔的間隙,暮青手上忽然使力,按著他的手便向他刺去!

他手中尚執著她的刀,只方才因她突來的主動忘了,如今那刀由她送入他懷中,步惜歡眸光一寒,手腕忽然一震!暮青手心一麻,本該松手,她卻強咬牙力一聚,將那刀往前斷然一推!

男子眸中逼出凜冽寒光,未見他如何動作,只听錚一聲刀子鏗鏘落地,暮青手腕一痛,脖間一緊!步惜歡大怒,忽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想殺朕?暮青!朕可薄待過你?」步惜歡手上力道倏然收緊,平日里那一副漫不經心雍容懶散,此刻盡去,竟是動了真怒。

暮青面色漲紅,卻目光未動。她沒想殺他,只是想傷了他的腿好趁機退走,沒想到他反應太快,手一縮時那刀已到了他胸前。不過,她想傷他是事實,所以她不辯解。

少女盯著男子,分明已虛弱無力,那雙眸子卻依舊含著倔強,只是對視,他便能看清她不打算辯解,亦不打算求饒。

那倔強燒了他的心,灼了他的神智,他忽然手一松,往上一送,捏了她的下頜,俯下頭去!

月色忽然變得柔暖,風也淺柔,那是一道他從未開啟過的風景,仿佛見竹林幽幽,清溪潺潺,有魚兒在溪中游竄,那般柔軟。他恣意追逐,恣意翻攪,似要將那忽然離去,那不知歸期,那摧刀相向,那一腔痛了他亂了他的不知名的情緒都還給她。

暮青驚住,鼻息唇齒皆是淡淡的松香氣,那香淡雅,卻似狂風暴雨卷入林,她在那狂風里單薄難立,只得隨風飄搖,體會著吹打零落的肆虐。

月色很柔,林中似也多了香甜的氣息,他與她的交鋒卻在這柔和之外,似細碎波光,凌亂。

那凌亂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只知山林深遠,清風送來,他擁她入懷,不見容顏,只聞痛聲,「為何如此?」

暮青猛地一醒,「步惜歡!你發什麼瘋!」

她將他推開,眸中竄起怒火,灼灼燒人。

男子氣息尚浮,怔怔望她,那眸中痛意與眷戀交織,如此真切,令她一震。

他……

何時之事?

暮青有些怔,心忽覺有些亂,不知是怪自己一直未覺,還是有別的情緒,她只轉開臉,那本欲出口的怒斥竟換了番言語,「我……沒想殺你,只想離開。」

男子靜立無言,紅裳隨風如雲,明波欲染,卻被那紅裳映紅,隨波一去千萬里,痛意無邊。

「離開?」許久,他終問,「你就這般想離開?」

「想。」她道。

這般干脆,叫他怒笑,竟覺一口悶氣窩在胸間,憋悶難言。

「不想為你爹報仇了?」

「想。」

「那為何!」

「為何?陛下應該知道啊。」暮青望著步惜歡,「自我查凶起,步步艱難,處處踫壁,勢單力孤,終不得不受制于陛下。」

「……」

「我爹的死疑團重重,先是陳有良,再是柳妃,後是太皇太後,越查越深,真凶不明!但可以肯定,那凶手絕非我如今能殺之人。既如此,留在陛邊,查出真凶後又如何?難道要陛下幫我報仇?」

「……」

「陛下給我殺父凶手的提示,我為陛下辦事以作交換。若陛下幫我報仇,我又能拿什麼來交換?」

「……」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庶民之怒,伏尸二人,血濺五步。陛下一怒可叫天下人作陪,庶民之怒不過自己與仇家兩條性命,但便是這兩條性命,也是庶民的血性。我寧賠上自己的命,也要親手為我爹報仇!可我勢單力孤,何以報仇?我只有一條去西北的路,拼上一條性命去掙那軍功,回朝受封之日,便是我能憑一己之力查出那凶手之時!那時,千萬人阻我,我亦能取他首級!」

山林幽深,少女字字鏗鏘,男子听著,望著,震色漸替了怒容,換一副陌生神色,似今夜才識清她。

她連要她性命的水匪都不忍殺,卻忍心絕然離他而去,當著他的面走遠,一路不曾留戀回頭。她為他肯燻啞嗓子,卻不肯忘記那場交易。她查凶問案世間獨有,綱常難容,他容她,她卻覺得他困了她。

他終是錯看了她,以為她心軟,以為她重情,卻未曾看清她性情中帶著的那幾分決絕、堅韌與驕傲。

他未看清,那忽然離去,那不知歸期,那摧刀相向,卻痛了他,告訴他情未覺已深。

步惜歡閉了閉眼,月色清冷,照見那容顏不似人間色,卻落了人間苦,「你可知道,西北是何去處?大漠荒原,杳無人煙,五胡滋擾,狼群相伴,風暴流沙,多少將士埋骨風沙,活不到披甲入京當殿受封?你若留在朕身邊,尚有一日能知殺父真凶,若執意去西北,許喂了狼月復,祭了胡刀,葬了流沙,一去不回,再無可能知道殺父真凶,為你爹報仇!如此,你還願去西北嗎?」。

少女的眸清亮如星辰,一望見底,只一句話,「不懼千難萬險!」

男子一震,霎時無言,許久又閉了閉眼,長嘆,「你……果真如此驕傲。」

世間不願依附男子的女子,心比天高,比兒郎驕。

「走吧!」步惜歡忽然轉身離去,如同來時那般沿著溪邊遠去,亦如同她今晨離去時那般一路未曾回頭,但他終是輸了心,紅袖舒卷翻飛間,夜色里四道寒光落在溪邊,細一看,竟是三把長柄薄刀!

那是暮青的解剖刀,剛剛她刺步惜歡的那把落在她腳下,遠處那三把刀是賭坊贏錢那夜她留在巷子里的,他的人拾回去的,她曾在刺史府那夜見過,他一直未曾還給她,今夜竟還了她。

「活著回來!」男子的雍容微涼的聲音隨夜風送來,「你若埋骨西北,這天下便伏尸百萬!」

暮青望著前方,見那男子如一團紅雲漸逝在林深處,她久久未曾收回目光,不知靜立多久,輕喃一聲,「多謝。」

她以為他今夜會強帶她回去,沒想到他放了手。

暮青垂眸,出營帳的時辰太久,她不能再耽擱了。壓下心中諸般情緒,她將那銅盆里的軍服拿出來穿好。軍中服制也有中衣,暮青未月兌去身上那件薄衣,直接將那身軍服的中衣和外袍都穿上,鞋子也換好,這才走去遠處溪邊拾回那三把解剖刀,綁回袖中,重新湊齊了一套。

她未再望那林深處,端著銅盆便出了林子。

而那林深處,男子一直停在那里,直到見人走了,才道︰「月殺。」

林中,一道黑影落下,無聲無息,跪在了步惜歡身後……

*

暮青回到帳中時,帳中四人果然齊刷刷看向她。

韓其初松了口氣,「周兄回來就好,新入軍營,軍中帳子甚多,咱們還以為你找不回來了,正打算去尋陌長來。」

大興步兵編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百人為陌。伍有伍長,什有什長,陌有陌長,各自帶領著手下的小隊。原本他們這五人里應有一人為伍長,但因五人都是新兵,未曾操練,也未有軍功,便沒有升誰當伍長。西北征軍時顧乾老將軍和魯副將帶了一支三千人的隊伍來江南,這些人便被安排暫帶新兵一路。

韓其初所說的陌長便是西北軍的老兵。

「月復瀉,林中解手去了。」暮青低著頭,走到自己席子旁,把銅盆放下。

章同嘲弄地哼笑一聲,「士族華衣穿不慣,水土不服了吧?」

暮青把盆子上搭著的華袍一掀,露出滿盆子的枝葉和青草,頭也沒抬,只就著帳中燈火將帳子縫隙處鋪上一層青草,蓋上一層枝葉,再鋪青草,再蓋枝葉,直到將縫隙填得滿滿的,又將那緯錦華袍往上一塞,縫隙處不僅密不透風了,瞧上去還挺好看。

暮青沒搭腔,章同有些詫異,還以為這小子虛榮又嘴毒,正想找機會教訓他,沒想到他不出聲了。

其余三人卻驚詫暮青做這些事的熟練麻利,士族錦衣玉食的,哪會這些?再瞧她換了軍服後,粗眉細眼,臉黃身薄,瞧著還真跟他們一個樣,是窮苦人家的少年,那中年漢子和黑臉小子這才徹底松了提著的那口氣。

「周小弟多大了?俺今年三十二,祖籍是江北的,家里種田,咱們這伍屬俺最大了,俺叫石大海。」那中年漢子道,仍一口江北鄉音。

「十六。」暮青一如既往地簡潔,答完便躺了下來,面朝里面向帳子。

「我過了年就跟周兄一樣大,我叫劉黑子。」黑臉少年道。

石大海憨憨一笑,「啥過了年就一樣大,你就說你十五不就得了?」

「那不就成最小的了?」劉黑子撓撓頭,笑容有些靦腆。

「你這般說,也是最小的。」韓其初溫和笑道。

章同不,冷著臉轉身也躺去席子上睡了。

暮青和章同都不好相處,石大海憨厚老實,劉黑子有些靦腆,韓其初為了幫章同打圓場便坐下開了話題,「石大哥為何從軍西北?」

「俺?家中田地被山匪佔了,縣衙剿匪,捕快還打不過水匪,田地要不回來,家里老娘小兒要吃飯,俺听說元大將軍愛兵如子,從不虧待能殺胡虜的兵。俺別的本事沒有,就一把子力氣,多砍幾個胡人腦袋,多領些例銀,讓人捎回家里養活一家子。」

讓人捎回家里?西北與江南千里之遙,又隔著汴江,邊關戰事一緊,信道只供軍用,千里捎帶家書都未必能至,何況銀子?

韓其初想張口,卻最終一嘆,沒說出口。

「不過,要是俺能多砍些胡人腦袋,立些軍功,也能當個小將軍呢?到時回鄉,俺也算光宗耀祖,讓俺老娘有飯吃,家里的倆娃子有前程奔了。」石大海咧嘴笑了笑,轉頭問劉黑子,「你呢?為啥去西北?」

「我家里是打漁的,河上官府要收捐稅,水匪也要收銀子,我家爹娘去得早,哥哥嫂子養不起了,就讓我去西北。」

「一去西北十有*回不來,讓你去城里做工也比去西北強。」韓其初皺眉道,劉黑子才十五歲,他哥哥嫂子竟心狠。

「不。」劉黑子低著頭,「是我自己想去西北,好男兒……當為國。」

少年抱膝坐在草席里,低頭順目,聲音頗低,那單薄的肩膀卻讓人忽覺硬氣。

帳子里一靜,韓其初和石大海都未想到,這少年有此等抱負。

「韓老弟呢?」靜了會兒,石大海問韓其初。

「在下一介文人,從軍也殺不得幾個胡虜,只願這胸中計謀能有用武之地,謀一軍中幕僚。」文人清高者多,這般直言謀仕的人倒少,韓其初竟不避諱,連章同的也一起說了,「章兄祖上乃武將,家傳槍法頗為精妙,只是為朝中奸人所害,家道中落,這才自去西北謀生。」

石大海和劉黑子聞言齊望章同,臉上都露出羨慕神色,身懷武藝之人在軍中易出頭,比他們好混多了。

四人從軍的初衷和身世都互交了底子,唯有暮青還是個謎。

「周兄呢?」韓其初問,石大海和劉黑子都轉頭瞧去。

暮青背對三人臥著,未言,似已睡去。

三人見了未再問,又聊了幾句便各自睡了。

帳子里靜了,燈火映著暮青眉眼,光影躍躍,她閉著眼,卻顯然沒睡。燭光暖黃,照得人臉微燻,那唇也紅潤。暮青皺眉,忽覺那燭火惹人嫌,隔著眼皮躍動,那光好似溪邊細碎的波光,又覺那些堵縫的枝葉青草氣味太重,好似能聞見松香入鼻。

她眉頭越皺越緊,漸擰成結,似那擰成一團麻的心緒。

她呼一聲坐起來,眸光夾霜帶雪,刺一眼那帳中燭台。一坐起,她又想起自己的唇尚腫著,又呼一聲躺下,繼續翻去一邊。

後邊,韓其初、石大海和劉黑子一臉莫名,章同轉身臥在對面睡,沒瞧見,不然定又有一頓冷嘲。

暮青重新躺下,卻沒再閉眼,只深深呼吸,欲平復情緒,然而心中那一團亂麻依舊擾人,那細碎波光,那淺淡松香總在她腦中來了又去。不知幾時,身後有石大海震天雷般的鼾聲,而她臥于草席,隔帳而睡,帳外蛙聲蟲鳴聲聲入耳。

夜深極,那波光才漸從她腦海中遠去,耳畔卻依舊能傳來男子那懶散微涼的聲線。

活著回來!你若埋骨西北,這天下便伏尸百萬!

暮青忽一甩頭,甩開這有的沒的的話,想那「五胡滋擾,狼群相伴,風暴流沙,多少將士埋骨風沙,活不到披甲入京當殿受封……」

她這伍五人皆為前程奔西北,到頭來會有幾人能活著從大漠荒原踏入盛京繁華地?

她睜著眼,星眸燦亮逼人,平凡的眉眼,卻堅毅如石。

她一定,披甲入京!

------題外話------

陛下︰仵作v了,朕要月票。

眾妞兒︰要多少?

陛下︰有多少要多少,沒有的也給朕去找。

暮青︰發什麼瘋!

陛下︰昏君,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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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大家今日的首訂,名單將在明天公布。

昨晚我沒睡,今晚要早些休息。明天碼字,所以更新時間在晚上,老時間,十一點。望大家白天勿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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