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雲初返回臥室時,阮明秀正趴在被窩里悶悶不樂,她的肚子一直隱隱作痛,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雲初穿著月白中衣,一頭長發披散著,還有些濕潤,他用大布巾包裹住,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
雲初看著阮明秀微蹙的小臉,問︰「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還是有什麼事?」
阮明秀從被窩里伸出右手給他看,春蔥一樣的右手小指上多了一枚金戒指。
雲初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是阮明秀來了月事。他看著阮明秀那張苦兮兮的小臉,又是訝異又是好笑,這也太不湊巧了吧?公主府里有皇宮大內出來的嬤嬤,擅長調理女子經期,不是應該避開這樣有特殊任務的日子嗎?
雲初低頭扶住額頭,忍不住失笑,他好不容易打算破戒開葷了,卻一次一次不順利,昨夜被這小丫鬟耍賴混過去了,今夜他打算無論如何都不放過她,她卻又來了月事,這可真是……
阮明秀見他居然笑了起來,雖然那張臉笑起來很好看,可是她此時身子很難受耶,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幸災樂禍?
阮明秀狠狠瞪他一眼,雲初的目光也正好投過去,看到她這副凶悍模樣,不由更加莞爾,待發現阮明秀真要惱羞成怒了,他才問︰「很難受?要不要請大夫抓些藥?」
阮明秀有些心動,但想著自己的身分到底不方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這種生理痛怎樣都是難免,她也不是痛得很厲害,只是渾身不對勁而已,便搖了搖頭,說︰「也不是很痛,只是不舒服而已,算了。」
雲初點點頭,轉而問綠意︰「你們有沒有備用的藥丸或者益母草膏?今夜先給她吃一點,明早再去抓點藥。」
丫鬟們日夜勞作,不管身體舒不舒服,都還是得上工,所以多數都存著一些常用藥物,以備不時之需。
「紅纓姐姐那里還有一些藥,剛才奴婢問過阮姑娘要不要用,她卻說藥水太苦,不想喝。」綠意回答。
阮明秀還是唐妓時,嬌生慣養,最不愛吃苦澀的中藥,媽媽曾用中藥替她調養身體,藥汁那種苦澀到頭皮發麻的滋味,她可不想再嘗試一次。
雲初若有所思地看向阮明秀,這樣嬌慣,挑三嫌四,真的是出身卑微、伺候他人的丫鬟嗎?就算是主人的貼身大丫鬟,例如紅纓、綠意,還不是要一天到晚忙碌,不敢顯露半點嬌弱和矯情。
阮明秀被雲初看得有些尷尬,暗暗瞪了綠意一眼,她剛才只是私下和女孩子們抱怨,綠意怎麼可以回頭就找男人告狀?那是只屬于女人們的私房話好不好?這個社會真是沒有一點隱私權。
綠意見阮明秀瞪她,還無辜兼不解地眨了眨眼,心想︰阮姑娘怎麼啦?看起來更加不開心了?
阮明秀忍不住喃喃地辯解︰「其實是我不太痛了,所以才不想喝,真的不用麻煩了,不過還是多謝雲公子的關心。」
雲初便不再多問,他的頭發還沒有全干,紅纓便用一條帶子在他身後松松系著,又伺候他穿上墨藍色家常長衫。
雲初低頭挽好袖子,轉頭對阮明秀說︰「我先去給祖母問安,你好好休息,不願意喝藥,就多喝點紅糖水。」
阮明秀這次學乖了,輕聲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紅纓提了燈,陪著雲初一起外出,等他們走遠了,阮明秀才好奇地問綠意︰「雲公子對女人之事,懂得很多?!」
益母草膏和紅糖水什麼的,確實是女人經期時最常用的東西,一般未婚的男人哪會知道這些?還是說,這個男人,其實早就經歷過風月,早已熟知了女人的種種?
綠意「嗯」了一聲,與有榮焉地說︰「大少爺很厲害,懂很多東西,也懂得一些醫理,有些身體上的小毛病,自己就會診治呢。」
「哇,這麼厲害?」阮明秀沒想到雲大公子還略懂醫理呢。
綠意卻嘆了口氣,說︰「大少爺也是迫于無奈,二少爺自幼體弱多病,太夫人和鐘姨娘同樣多病多痛,偏偏府里為他們尋醫問藥,總是無法及時,大少爺不得不自學醫理,多少也是想著能夠救救急。這兩年大少爺在大理寺官位高升之後,府里條件好了一些,才有能力聘請一位老大夫,府中病人多,天天離不得大夫呢。」
阮明秀點點頭,現在她總算大致了解了雲初的情況,以及他在永定侯府的尷尬地位,忍不住心下感嘆︰看來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啊。
雲初回來時,夜已深沉,阮明秀趴在軟枕上打瞌睡,听到綠意問候雲初的聲音,她蒙朦朧朧地半睜開眼,意識還有些不清醒。
雲初伸手讓綠意為他寬衣解帶,見阮明秀困成那個樣子,便輕聲道︰「你睡吧,不用特意等我。」
阮明秀這會兒已經徹底清醒了,用手揉了揉眼楮,說︰「也沒有特意等,剛才和綠意說著閑話,不小心就睡著了。」
紅纓見雲初還是打算和阮明秀睡在一起,不由有點焦急。阮姑娘來了月事,少爺理應避嫌啊?這個時候兩人還同床共枕的話,傳出去多不好听,如果被夫人那邊知道了,又不知道要傳出什麼少爺縱欲貪歡、百無禁忌的鬼話!
明知少爺不喜別人多事,紅纓還是忍不住湊到雲初的身邊,大著膽子低聲勸道︰「少爺,阮姑娘身子不方便,您要不要移步書房休息?」
雲初扭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冷冷,紅纓頓時頭垂得更低,出了滿手心的冷汗。
雲初淡淡地說︰「這里沒你們的事了,都下去休息吧。」
紅纓還是不死心,轉頭望向阮明秀,滿心希望她能夠主動勸阻自家少爺,但阮明秀也有些話想趁機與雲初商量,因此並沒有開口。
紅纓不由有些不滿,難道她看錯了阮明秀?她的身子如此不方便,卻還想勾搭少爺不成?
眼見自家少爺臉色越來越冷,眼神越來越厲,綠意急忙拉著紅纓離開。
兩人一直走出了堂屋,回到西廂的住處,綠意小心地關好房門後,才低聲對紅纓說︰「你傻了,看不出來大少爺想與阮姑娘單獨相處嗎?」
紅纓甩開她的手,坐到床上,冷著臉說︰「你才傻了,你不知道這種時候他們不該同房嗎?如果被夫人那邊的人知道了,他們又要說大少爺的不是,難道大少爺現在在外面的名聲還好了?」
綠意明白紅纓的苦心,可是她卻也有自己的思量︰「自從鐘姨娘被夫人趕到雲妙庵,大少爺就整個人都變了,這幾年刻苦攻讀、用心辦案,簡直是不要命一樣向上爬,鳴鴻說,大少爺總是三更半夜還未入睡,不是加班查找案子資料,就是繼續讀書練字,別說我們,就是鳴鴻那小子看著都心疼。偏偏這幾年大少爺又禁絕,始終獨自一個人,連個說點貼心話的人都沒有,過得也太苦了,如果阮姑娘能讓他開心,就讓他待在阮姑娘身邊又何妨?」
紅纓沒想到一向看起來沒什麼心眼的綠意居然能說出這麼一番話,略微驚訝地看著她。
綠意對她眨眨眼,接著說︰「至于夫人,說句不好听的,就算今夜大少爺不與阮姑娘同房如何?就算大少爺活得像個聖人一樣又如何?那位夫人照樣能夠在老爺面前道人是非,而且咱們的老爺……哼!」
紅纓嚇得趕緊上前捂住綠意的嘴巴,低聲道︰「要死了你!什麼話都敢說!這話是你能說的嗎?要是被外面听到一個字,小心命都沒了!」
綠意拉下她的手,喘口氣,說︰「好姐姐,你都要先把我悶死了。」
紅纓瞪她一眼,忍不住說︰「你啊,一直以為是個直腸子,原來心里想得比誰都清楚。」
綠意低下頭,慢慢收斂起了笑容,能夠在永定侯府內宅混下去的,都得有些心思。不算簡單的鐘姨娘都被趕到了雲妙庵,她們這些還能被留下伺候大少爺的人,
哪個不是活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縱然心底有再多不甘,在面對那位大權在握的當家主母虞氏時,也不得不偽裝一番,誰叫侯府主人永定侯爺是個偏愛後婦又耳根子軟的混蛋呢?
而且,綠意也看得出來,紅纓有那麼一些心儀大少爺,她卻不是很贊成,大少爺將她們兩個當成單純的得力下人培養,完全沒有半點風月念頭,綠意不希望紅纓存了不該有的心思,日後反而害了她自己。
紅纓低下頭,神情憂傷,過了好久,才轉身躺到床上,低聲說︰「傻瓜,我明白你在替我擔心什麼,我也清楚大少爺對咱們沒半點那種念頭,我懂,我不會做傻事,趁還能服侍他的時候,我盡心盡力就是了。他喜歡誰……那我也對誰好,我不會難為阮姑娘的。」
說到這里,她有些苦澀地一笑。
「而且如果我整天只想著要如何往主子床上爬,大少爺也早容不得我了。這些年,大少爺是越來越厲害,那雙眼楮……簡直能看透人的任何心思。」
綠意這才松了口氣,緩緩說︰「你明白就好。我也不是有心打擊你,有意壞你好事,如果大少爺真對你另眼相看,我也都幫著你,可惜……算了,我也不多嘴了,你日後掌握好分寸就是,別壞了我們與大少爺這份難得的主僕情誼。大少爺面冷,心腸可一點也不冷,否則這麼多年來,也不會一心孝順听從太夫人,照顧柔弱多病的二少爺。不說了,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又過了好一會兒,就在綠意已經快要睡著時,紅纓突然又幽幽地問了一句︰「綠意,你說,大少爺是真看上阮姑娘了嗎?除了長得漂亮,我也沒覺得她有什麼特殊的,而且……」
她頓了一下,才更壓低了聲音說︰「說句不中听的話,我覺得她有些沒大沒小,少了規矩,明明是和咱們一樣的丫鬟,可你看她那言行,真像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也不知道公主府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送來這樣一位試婚人?如果她搶先勾了大少爺的心,那公主府豈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存心替他們家小姐找麻煩嗎?」對于這一點,綠意其實和紅纓同感,不過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只好說︰「他們大人物做事都自有考慮,哪里是我們能想清楚的?听話做事就好了,主子們的事還是讓主子們去想吧,困死了,快睡吧。」
紅纓「嗯」了一聲,最後還是忍不住多抱怨一句︰「大少爺也真是的,以為他和別的臭男人不一樣呢,現在還不是被美色所迷?阮明秀都來月事了,大少爺還要和她一起睡……真是的。」
綠意「噗嗤」一笑,又無奈嘆氣,說︰「拜托,這說明大少爺好歹是個正常的大男人,男人哪有不好美色的?這幾年他一直不近,我還擔心他是不是有毛病呢,現在看他一切正常,我開心還來不及。」
「是是是,在你眼里,大少爺什麼都是好的,真不知到底誰更愛他。」紅纓忍不住回嗆。
「再也不理你了,好心沒好報,快睡吧。」綠意哼了一聲。
「好妹妹,別生氣,跟你說著玩呢。晚安。」紅纓笑道。
屋內,雲初正在執筆寫字,他站在桌前,手臂微懸,快筆疾書,已經寫了厚厚一疊紙。
阮明秀一開始還在床上看他寫字,以為他寫幾張就會休息,哪料到他寫起來就沒完沒了,手腕都不會累嗎?而且一直陰沉著臉,是在發泄什麼?總不會是因為她的身子不便不能侍寢,雲大公子就郁悶了吧?他不像那種貪欲無度的荒唐男人。
阮明秀忍不住下了床,踩著繡鞋走到雲初身邊,探身看桌子上面的字,龍飛鳳舞挺好看的,可惜,她一個字也不認識。
她前世為了演出一位古代的才女,學過書法,雖然只是學了點皮毛,但是名人書法倒是監賞了不少,而且「阮明秀」本尊自幼也跟著小姐蕭韻上過不少課,也識字認字,怎麼連個字也認不出來?
她忍不住問︰「這是狂草吧?」
雲初望了她一眼,問︰「你識得?」
阮明秀搖頭,說︰「一個字也認不出來,不過以前見過小姐的師傅寫狂草,和這有點相似,小姐也會寫一點,我卻不懂。」
雲初笑了笑,臉上的陰霾總算消散了一些。他放下手中的筆,在椅子上坐下,活動一下有些酸痛的手腕,說︰「其實我只是心情不好,胡亂寫一通而已,你不識得才正常。」
阮明秀伸手模了模桌子旁邊的水壺,還是溫熱的,便為雲初倒了杯水,遞給他,問︰「心情不好?」
雲初接過杯子,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才嘆了口氣,說︰「是啊,不好。」
今夜去向祖母程太夫人問安,太夫人主動說破了公主府的丑事,老人家雖然對雲初很抱歉,卻堅持要雲初答應下這門親事。
太夫人對雲初又說了件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事兒,就是虞氏居然慫恿侯爺分家,就算不分家,也要先立遺囑,她不知道用了什麼理由,侯爺居然被說動了,听說還真的立了遺囑草稿,要把多半家產都留給虞氏的兩個兒子,甚至想讓虞氏的兒子繼承侯爺之位,理由是雲初是庶子,原配嫡子雲昶則體弱多病,難以支撐門庭,不堪繼任家主之位。
太夫人還在,侯爺和夫人也都在,分家根本是無稽之談,立遺囑也只是幌子,虞氏真正打的主意,是要侯爺向皇上請立侯府世子,而人選當然是她的大兒子,侯爺的第三子雲昭。
侯府這麼多年都沒有立下世子,一是先皇去世前朝堂有些混亂,小皇帝繼位後又不太懂這些勛爵世家的事情,這些爵位有的是世代襲爵,有的卻是承襲幾代就會歸于平民,永定侯府是開國功臣之後,當初開國皇帝賞賜的是世代襲爵,但是如果現任皇帝覺得你礙眼,也可以找個足夠理由就除去爵位,這種事真的很難說。
虞夫人看準了侯爺雲崇也在為侯府的延續憂心,便打上了世子之位的主意,偏偏她說的也不無道理,雲崇這兩天真的就在書房擬定了請立世子的文書,而消息也終于傳到了太夫人的耳中。
最是疼愛雲昶的太夫人勃然大怒,她甚至恨不得要兒子休了虞氏這個不賢慧的媳婦,只可惜兒大不由娘,太夫人被氣得病情加重,此時就更不允許雲初拒絕公主府的婚事了。
只要有了公主府做靠山,到時侯府若真要分家,就可以請主管皇室內務的宗人府出面干涉,雲崇和虞氏就算有再大的膽子,在皇家的干涉下,恐怕也只能按照朝堂律法,合理分配家產,那麼太夫人就能保證自家寶貝孫子雲昶得到最大利益。
至于為了攀上公主府,雲初要放棄怎樣的尊嚴,要承擔多深的恥辱,太夫人此時已經完全不考慮了。
父親偏疼虞氏所生的兩個兒子,祖母偏寵程氏留下的雲昶,而唯獨雲初,是真正沒人疼愛的。
哪怕自幼就明白自己的地位,到了此時,雲初也是忍不住心寒齒冷,從祖母院子里出來時,他心里早已點燃了一把熊熊怒火,讓他恨不得一把火燒了這個對他絕情絕義的永定侯府。
他這些年這麼努力,他是雲崇四個兒子里面最有出息的一個,奈何比不過出身,比不過偏心。
雲初看向阮明秀,這個小女人此時正大睜著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看著他,目光里滿是關切,清澈如水,沒有陰謀,沒有算計,只有單純的關心和憂慮。
雲初的心一動,他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伸手將小女人拉到懷里,兩人面對著面,阮明秀有點吃驚地想掙扎,他伸手抱緊她的腰,將頭抵在她的肩窩上,低聲道︰「別動,我不會對你怎麼樣,就讓我這樣靠著一下。」
阮明秀感覺得到他很是抑郁萎靡,便安靜了下來,任由他抱著,還好這個男人身上的氣息很清爽,讓她不反感。
兩人就這樣靜靜擁抱著,不知過了多久,桌子上的蠟燭都燃燒了大半,阮明秀忽然感到雲初的唇落在她的脖子上,她不由瑟縮一下,問︰「你干嘛呀?」
男人卻將她稍微推開,然後低頭就吻上了她的紅唇。
……
浮世多煩擾,今夜就讓他放縱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