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妝 第二百六十二章 牽連(一)

作者 ︰ 玖拾陸

上元佳節,京中沒有宵禁。

這是年節的最後一日了,明日一早,衙門便要開印,年前拖下來的鐘大人家的案子,也要按部就班地審查處置了。

老祖宗不想惹麻煩,上元這一日就不讓眾人出府觀燈,只在自家園子里掛了各式花燈,應個景兒。

楚維琳對觀燈本是興致一般,可見霖哥兒饒有興趣模樣,便打算抱著兒子去園子里走上一圈。

常郁昀陪著他們母子,園子里地方有限,也比不得街上猜燈謎舞龍燈一般熱鬧,可霖哥兒是頭一回見各式各樣的花燈,咧著嘴直笑。

不遠處,常郁曉抱著聆姐兒迎面而來,徐氏瞧見楚維琳,便喚住了常郁曉,示意他看過來。

常郁曉把女兒交給徐氏,快步過來與常郁昀道︰「與我去吃兩杯酒。」

常郁昀見他擠眉弄眼,怕是有事兒要說,便叫丫鬟們熱了壺酒,又準備了些下酒菜,擺在了亭中。

楚維琳和徐氏不去湊他們的熱鬧,帶著孩子們觀燈。

徐氏消息多,偏過頭伸出四根手指,與楚維琳道︰「听說兩天沒吃東西了。」

說的是常郁曚。

自從昨日里听說柳氏想讓她嫁去忠勇伯府,常郁曚就拉長著臉砸了屋里東西,柳氏去瞧她,常郁曚不曉得那兒來的力氣,挪了屋里的椅子花架堵住了窗戶房門,又不許丫鬟們開門,柳氏在外頭又是勸又是哄的。常郁曚根本不理會。

鬧到了夜里,丫鬟們壯著膽兒挪開了東西,常郁曚卻不肯與柳氏說什麼,連送進去的飯菜都一並打翻了,根本不吃一口。

照徐氏的說法,應當是從昨日到現在都沒有踫過廚房送去的東西。

楚維琳挑眉,心里自有想法。

常郁曚這兩日不可能一點兒也沒吃,她身子骨不算健壯,若真餓了兩日,哪還有力氣和柳氏折騰。楚維琳在娘家時見識過楚維琛鬧脾氣。說是不吃不喝,實際上屋子里收著不少點心零嘴,吃飽是不可能的,填一填肚子還是可行的。

只是常郁曚想以絕食來改變柳氏的想法。未必行得通。

妯娌兩人正說著話。遠遠見有兩個人匆匆而行。徐氏眼楮好,盯著看了會兒,道︰「是岑娘子。引路的,似乎是敏珠。」

楚維琳望,的確是敏珠無異。

敏珠是柳氏身邊的丫鬟,怎麼這個時辰了,會請岑娘子過府?

楚維琳和徐氏雖有好奇,但誰也不願意去趟渾水,便再不提了。

今夜沒什麼風,在園子里走動會兒也不覺得冷,又因著常郁曉和常郁昀在亭子里酌酒,楚維琳也沒打算早早回霽錦苑,便沿路一盞一盞燈看。

半途遇見了廖氏,她漫無目的地走,似乎是在看燈,似乎又是心事重重。

徐氏小聲問她︰「四弟妹,我剛才瞧見敏珠和岑娘子了。」

廖氏笑容一滯,訕訕道︰「是啊,婆母請的岑娘子。」

「六叔母病了?那你怎麼還在園子里?」徐氏又問。

廖氏越發不自在了,皺著眉,壓著聲兒道︰「我是出來避一避的,哎!這會兒回去,少不得被遷怒幾句。」

依廖氏的說法,是常郁曚傷著了。

常郁曚性子獨,總愛一個人看書習字,她也有一雙巧手,春日里喜歡做鷂子,元月里喜歡做花燈,上元時親手做一只花燈是每年都有的習慣,今年就算她和柳氏鬧得厲害,還是讓丫鬟們準備了竹條花紙漿糊。

柳氏見她還能靜下心來做燈,到底松了一口氣,叫人送了東西。

常郁曚悶頭做燈,直到剛剛才做得了,蓮花燈精致漂亮,為了哄她高興,院子里丫鬟婆子們少不得一通夸贊奉承。常郁曚自個兒也很滿意,讓丫鬟取了火折子來,要親手點燈。

主子好不容易才有了些笑容,這個時候哪個敢唱反調?自是送上了火折子。

常郁曚點蠟燭,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整個花燈都燒了起來,等把火滅了,常郁曚的手心已經燒傷了。

柳氏匆忙趕,她覺得是常郁曚為了抗爭不惜自傷,可常郁曚一口咬定是她手抖了,絕非故意所為。

柳氏拿她沒轍,又是治傷要緊,便請了岑娘子,廖氏听了些風聲就躲開了,這個時候湊,不僅收不到半句好話,說不定還要承受柳氏的怒火。

徐氏听罷,只覺得脖頸後頭涼颼颼的︰「四姑不像是能下狠手的呀。」

「應當是不的。」楚維琳也不覺得常郁曚有那個膽子,只怕是心里想著旁的事體,一個不留神傷著了,可那兩母女正鬧著脾氣,在柳氏心中,恐怕就不會那麼想了。

廖氏避事,直到常郁明尋她了,才回去了。

常郁昀第二日一早要上衙,常郁曉也不好多留他,吃完了一壺酒,也就各自散了。

回了屋里,霖哥兒由方媽媽抱回去歇息,等吹燈落帳,楚維琳低聲與常郁昀道︰「三叔與你說什麼了?」

「說六弟的事體。」常郁昀道。

十五月圓,外頭的月光透過窗欞撒入屋內,便是落了幔帳,視線也只是添了幾分朦朧。

常郁昀低頭看楚維琳,見她聞言皺了眉頭,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是舊事。」

若說常郁明的是不分出身高低貴賤,做什麼的都有,那常郁曉交往的圈子里,幾乎都是世家子弟。

年節里,常郁曉叫他們喚出去吃了兩回酒,多少听了些閑言碎語回來。

那日他去得晚了,那些人早就吃喝上了。有酒量不濟的,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

說的自然是鐘家那幾個子弟的事情,也牽扯上了常郁暉。

都是品行不端被丟進了大牢里,常郁暉是上元那日進去的,鐘家子弟干脆在里頭過了大年。

在別人嘴里,鐘家這幾個倒霉些,那施毅飛是個進士,又是當夜就死了,不像那個蘇子毓,只是一個戲子。又拖了好些日子。也沒人仔細跟常郁暉算過這樁人命賬。

當初常郁暉吃了牢飯,常恆翰停職反省,不過也就三個月,一樣回到朝堂之上。至于罰俸。常府這樣的人家。缺幾個月的月俸又不算什麼大事。

細細論起來,鐘家兄弟和常郁暉的事體是半斤八兩的,鐘家兄弟調戲了唱曲姑娘。常郁暉是混亂到叫人說不出口的地步了,區別在于,死的是戲子還是進士。

常家那時候是有驚無險地度了,鐘家卻像是走了大霉運一般,不說停職,鐘大人的烏紗帽都未必保得住。

有人侃侃而談,說這樣差別處理有失公允,要麼輕罰鐘家,要麼再追責常家。

直到留意到常郁曉來了,那些人才住了嘴。

這幾日常郁曉來回思量,他因著大趙氏的事體,與常恆翰也有些心結,況且常恆翰已經賦閑在家了,常郁曉便來與常郁昀說了幾句。

「怕有心人拿這事體做文章。」常郁昀解釋道。

楚維琳了然。

可要讓楚維琳來說,事情其實是有些差異的。

常郁暉從下了大牢到出來,身上都沒有背負人命官司,要不是那富商找人打了常郁暉一頓,都沒人知道蘇子毓死了,而鐘家這幾個,已經背上人命了。

這是時代,人有三五九等,皇親國戚、官宦世家,士農工商,每個階級都不同。施毅飛是有功名在身的,與平民百姓相比,他也屬于特權階級,他的意外橫死,不是能輕易抹的。

若真有人要翻舊賬,分明就是為了整一整常府了。

常郁昀怕楚維琳思慮太重,道︰「琳琳,你莫操心這些,等明日五叔父那兒有了信兒再想不遲。」

翌日一早,常郁昀便上衙去了。

松齡院里,老祖宗曉得常郁曚傷了手,板著臉氣惱不已,可她已經決定了不管這門親事,因而也不與柳氏多說什麼。

到了傍晚時,陸續有些消息傳回來。

施毅飛是因髒器損傷出血至死,有人檢舉鐘家在年節里行賄,鐘大人自然是大喊冤枉,可聖上大怒,當場去了他的烏紗帽,關入了大牢。

常郁曉的猜測不假,有人拿常家大做文章,尤其是幾個窮苦出身的讀書人,大罵世道不公,只因常家是皇親,就能在京中屹立不倒,常郁暉的丑事不去說,姻親趙家砍頭抄沒,常家卻置身事外,照樣榮寵不斷。

楚維琳按了按眉心,這是禍水東引。

老祖宗斜斜睨了柳氏一眼,讓眾人都散了,只留了柳氏下來。

柳氏知道老祖宗要問什麼,她直言道︰「不是我,我可是記著老祖宗您的話的,要把小皇子扶起來,把常家弄得焦頭爛額,與小皇子無益。」

老祖宗沒有說一句話,便讓柳氏退出去了。

接下去的幾日,府中氣氛多少有些低沉,好不容易宮里待常府與趙家出事前沒多少區別了,可人人都怕再次受些牽連。

宮里還沒有就此傳出話來,忠勇伯府那兒,就有些陰陽怪氣的了。

柳氏氣得仰倒,常郁曚也有些怔了。

「他們嫌棄起我來了?」她一只手有傷,另一只手指著自己,一雙眼楮眨了眨,越想越是生氣,「伯府了不起了?不過是祖上有些功績,受了封而已,到了如今,除了一個封號,還剩下些什麼?我常家再如何,老祖宗也是宗親出身,我高祖母榮安公主可是太祖爺的親!」

常郁曚性子孤傲,她是不喜歡嫁去忠勇伯府,可她受不了別人嫌棄她。

這事情因常郁暉而起,想起自打兩年前常郁暉入大牢開始,常府就各種麻煩不斷了,常郁曚越想越生氣,不顧丫鬟婆子們勸阻,快步去尋了常郁暉。

她在園子里見到了常郁暉,常郁曚一肚子氣沒處撒,一股腦兒撒到了常郁暉身上,言辭激烈,根本沒半句好話,虧得是兄妹置氣,若是兩吵成這樣,只怕都要動起手來了。

老祖宗得了信,亦是氣惱不已,各打五十大板,兩個一道罰了。

元月里,天氣依舊寒冷,不曉得是疲憊還是受寒,老祖宗這幾日,隱隱有些頭痛。

頭痛時怕吵,老祖宗每日也不留幾個孩子了,只一人在屋里休養,獨獨叫段嬤嬤陪著。

月末時,慈惠宮里來了人,請老祖宗進宮去。

太後有請,老祖宗推拒不得,她原本想讓涂氏或者柳氏陪她入宮,可內侍卻搖頭,說太後只請老祖宗一人。

話說到了這份上,饒是心中不安忐忑,老祖宗也只好照辦,只讓常恆翰送她到了宮門外,孤身一人坐了軟轎入宮。

常恆翰在宮門外等了兩個時辰,里頭傳了話來,說是太後留老祖宗在宮中過夜,讓他明日中午過後,再來接老祖宗回府。

老祖宗留在宮里,常府上下多少有些惴惴,聖心難測,這是要以示恩寵,還是……

不過,既然說了明日回府,總比什麼話也沒有強些。

第二日中午,常恆淼陪著常恆翰又去了宮門外,等到未時將盡,老祖宗的軟轎才出現在宮道上。

常恆翰塞了些碎銀子給宮人,扶了老祖宗上車,他想問一問情況,可見老祖宗神情疲倦,此處又實在不是個的地方,便按捺住了。

知道老祖宗回府了,楚維琳便起身去了松齡院,卻叫葛媽媽攔在了院外。

不僅僅是楚維琳,過來的人都被攔了,葛媽媽只說老祖宗已經歇下了,旁的,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常恆淼和常恆翰亦是心中無底,他們兩個也沒有從老祖宗口中听到只言片語。

只好耐心等著了。

常郁昀回府時,老祖宗還未起身,便徑直回了霽錦苑。

等夫妻兩人用了晚飯,正逗霖哥兒時,松齡院里來傳了話,說老祖宗想誦經,請楚維琳。

楚維琳轉頭看常郁昀,常郁昀站起身來,讓方媽媽照顧好霖哥兒,牽了楚維琳的手,道︰「我陪你去。」

一路行至松齡院,廂房小佛堂里,燈火通明。

段嬤嬤引了他們夫妻進去,老祖宗跪在觀音像前,雙手合十,嘴里無聲念誦著經文。

常郁昀與楚維琳一左一右在老祖宗身邊跪下。

直到念完了回向文,老祖宗才睜開了眼楮,她沒有站起身來,只是淡淡看了常郁昀一眼,嘆道︰「我陪著太後老人家念經,頗有些體會,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其實,子自己也知道,我這把年紀了,離蹬腿兒也不遠了。」

楚維琳詫異,老祖宗是個忌諱極多的人,怎麼會自己說出天壽不長的話來?太後到底與老祖宗說了些什麼?

老祖宗頓了頓,眸子一緊,沉聲道︰「可子還沒到放棄的時候!」(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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