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第十九章

作者 ︰ 謝璃

第六章

鑰匙往右喀喇一轉,門輕易松開了,根本只是隨性闔上,連續兩道門都如此,未遭換鎖也未反鎖,可見屋主不想把任何人隔離。

雁西松了口氣,旋即又想,莫非這幾天範君易趁她不在,故態復萌,醉得不醒人事,連門都忘了上鎖?

不容再想,門把用力一旋,她快步跨進客廳,迅速四下掃視,明亮的燈光下,範君易橫臥在沙發上,兩手屈枕在後腦杓,臉上倒覆著一本左右展開的書,書名是「食蟲植物圖鑒」。

能閱讀,代表神智清醒,她放了心。

但檢視一下總是比較妥當。父親的例證讓她不信任曾經是酒鬼的男人,他們總是輕易動搖,合理化再度喝酒的原因。

她靠近他,彎下腰,輕輕揭開書本;他密密闔著眼,鼻息勻長,盹著了。

雁西小心翼翼將鼻尖探近,在他唇緣四周努力嗅聞,沒有酒精,只有單純的須後水余味;兩側幫子相當光滑,可見早上認真刮除過了;即使一個人生活,他還是遵守了要求,並未失序。

感到了一點欣慰,她露出微笑,正想直起腰,一只大掌猝不及防箍住了她的後頸,她吃了一驚,範君易雙眼驀然掀開,灼灼瞪著她。

萬分困窘,嘴張了半晌說不出話,但這麼近互視太不象話,雁西用力掙月兌他的手勁,往後拉遠距離,揉揉發痛的頸項,埋怨︰「這樣很好玩嗎?」

「是你鬼鬼祟祟。」範君易在沙發上坐直,一臉似笑非笑,「怎麼?搶銀行失敗,決定回來老老實實上工了?」

雁西垂下眼,抿了抿嘴,「對不起,我昨天不是有意的。」

「不必道歉,那才是真正的你吧?」範君易起身看著她問。

「……不是,我平常很有禮貌的。」忍不住辯解。

「所以你平常說的都不是真心話。」

「……」

「無所謂。你算是很敬業,敬業的人為了交差撒點謊很正常。」

「我沒撒謊。」雁西不贊同這種說法。

「是嗎?」範君易別有意味地揚眉,審視了她好一會兒才道︰「那麼說實話吧,我很好奇,你心里是怎麼看我的?」唇角噙起了近似友善的笑意。

「……」

「沒關系,實話實說,我又不是你未來真正的老板,不會打考績的。」

「……」這是陷阱吧?雁西起了戒備,轉動著眼眸私忖——那又何必追索真正的答案?

「不敢說?我替你說。」範君易笑,「你心里在想,我徹頭徹尾是一個不知感恩、禁不起事、全不把關心我的人放在眼里、任意糟蹋好運道的自私混蛋吧?」

「……」雁西結實地愣住,這一串負面的形容詞她倒是從沒好好想過,仔細思量,是有那麼點符合實情,但符合的只是結果的表象,真正的感覺一時之間她找不到精確的字眼。

「我全都不否認,就是希望你別在我面前裝作你不是這麼想。」

「不,我真沒那麼想。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其實我應該要感激您,您要是不這麼糟蹋自己,我就不會得到這份工作;就像您應該感謝那些層出不窮的駭客,讓你們必須不停研發各式各樣的防毒軟件,公司就不愁沒客戶的情況是一樣的。」在對方有力的注視下,雁西道出了部分的感想。

「看不出來你挺聰明的。」懂得四兩撥千斤。

「……哪里。」這是在暗指她狡黠嗎?雁西又尷尬了。

「所以,你現在很希望我盡快恢復以前的忙碌生活,好讓你交差吧?」範君易傾著頭,表情平常,看不出任何譏誚的成分。

這個男人真不容易取悅啊!

雁西想了又想,放棄四平八穩的場面話,不加修飾地答復︰「不是這樣說。我認為,您應該過您真心喜歡的生活,不一定是以前的那種生活;而且,您擁有許多選擇的空間,比起無從選擇的人幸運多了。所以,您遲早會離開這里,過上另一種人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其實,我並不真的了解您,但至少有一項不會想錯,您一定是個善良的人,只有善良的人才會不遺余力地譴責自己、為難自己……至于交差這件事,那是我個人的問題,您不必考慮。」

雁西自認這番話挺普通,談不上鏗鏘有力,不明白範君易為什麼忽然望著地板出神,不再反唇。雁西干等了一會,推了一下他手肘,「還有問題嗎?」

他抬起頭,重新看著雁西,「晚了,可以做飯嗎?我餓了。」

他們恢復了雁西受傷前的相處模式,但多添了幾分默契,幾分自在。

聊天的機會也增多了,卻非閑聊彼此。範君易幾乎不談自己,也不探問雁西的隱私,只是在她送茶水到書房時,他會喚住她,問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皆是從閱讀中獲得的精妙發現或是反復思考後催生出的新觀點。

範圍橫跨中西現象界,縱貫古今數千年。問題若恰巧是雁西擅長的,她還能湊興侃侃而談,但幾乎是听了模不著頭腦的怪問題。範君易時間多,不厭其煩向她解說緣由,等同為她上額外的歷史課、天文學、植物學、犯罪學……

為了不讓他掃興,雁西總是站上數分鐘,絞盡腦汁想出一個象樣的答案;他的反應不是縱聲朗笑,就是不停提問,直到她翻白眼投降為止。

雁西心知肚明自己的答案不具參考價值,不明白範君易為何樂此不疲?久而久之,她從他的反應里幾乎可以斷定,這個男人詢問她的舉動根本是變相的找樂子,並非腦力激蕩尋找靈感,而是她傻眼的模樣和另類的思路產生了意想不到的諧趣。

察覺到了他的意圖,雁西于是不再認真作答,改用腦筋急轉彎的方式敷衍。

——知道現在的響尾蛇為什麼再也不走到哪,一路響到哪嗎?

——因為怕太招搖了,回蛇窩會被公審,把響鈴給繳械。

——被丈夫謀殺了七次都大難不死的伯爵夫人,你猜最後死于什麼疾病?

——心碎。

沒想到這般回復加倍逗樂了範君易,他問得更起勁了,有時候她極不樂意取悅他,總想裝忙開溜,可思及他陰郁發怔的次數大為減少了,多半還是耐下性子配合。

這期間,他的好友張立行又登門造訪了幾次,而且總是選擇接近用餐時間,讓範君易不得不留人。

張立行喜歡邊吃邊聊,話里偶而摻雜一些公司近況,然後感嘆市場競爭激烈,員工大感吃不消。範君易安靜听著,對他的意在言外毫無反應,于是張立行會轉向雁西,半真半假地問︰「怎麼樣?你考慮過了沒?」

範君易納悶地看著兩人,「考慮什麼?」

「張先生請我下一次換工作時先考慮他的邀請,做他的家務助理。」雁西不以為意地回答。

「……」範君易沒說什麼,繼續吃著飯,不久,有意無意道︰「下次來之前先說一聲,飯都不夠你吃了。」

「雁西有本領做出吃得飽的菜,對吧?」張立行滿嘴佳肴。

比起範君易,雁西更歡迎張立行。他開朗不拘、擅長自嘲的言行讓氣氛特別輕松;他不介意話題是否得到熱烈附應,自問自答的模樣經常讓雁西忍俊不禁。她發現在那兩小時內自己的發笑次數是一星期的總和。

某次離開的時候,張立行「不小心」留下一迭整理好的公司報表在沙發上,雁西發現後直接交給範君易過目。他皺著眉頭,翻動了幾張頁面,便拋在一旁,「下次別忘了請他拿回去。」

下次雁西又發現了新的一份報表,再交給範君易,他同樣擱在一旁,不發一語,面色怏然。第三次,他再從雁西手上拿到新的一份時,終于出聲責備︰「你是怎麼搞的?還需要我交代嗎?這麼勤快幫他傳遞數據是打算好下一份工作了?」

雁西怔了一瞬,圓睜著眼端詳他,研究般的神情。範君易被盯得極不自在,反瞪回去,「看什麼?」

她別開視線,「沒。只是覺得張先生耐性真好。」

安靜了幾秒,他忽然消了氣,笑了,抬眼問︰「還有呢?」

「還有——他挺可愛的,又能干,要是加上和您差不多好看,一定有大把女生排隊搶著喜歡他。」

「……你也會是其中一個?」

眉一挑,「我嗎?唔……我想不會吧,我現在不喜歡排隊了,寧願拿別人剩下的東西,因為我戰斗力越來越弱了,與其要搶,不如自己做,所以我愛自己做菜啊。對了,我還會縫紉喔,那些窗簾、桌巾、枕套都不是問題;至于衣服就差了一點,我媽沒時間教我打版——」

「你離題了,那是東西,我們談的是人。」

「人?噢,那還不簡單,會喜歡自己的人哪還用得著排隊搶?」

說完,她听見了爐台上開水沸騰的刺耳鳴笛,拔腿就跑,留下陷入呆怔的範君易。

雁西依舊隔幾天便下山,回來時手上總是拎滿購物袋,且略顯倦態,心情也低微。這一天,範君易忍不住問了︰「你都去了哪里?方便告訴我嗎?」

「唔——不太方便。」她耷拉著眉眼,並不打算應酬他,轉身鑽進廚房忙活。

踫了軟釘子的範君易放棄追問,胸口卻出現難以形容的氣滯。

回到書房,換了幾本書,每一本只展讀了數頁,心思便飄向無邊無際的遠方。

徒勞無益,干脆不再勉強自己咽下那些跳躍的字句。他好整以暇望向窗外,專心地思索。思索前塵,前塵里他錯過的人、錯過的事,然後再回到此際,此際他該面對的人、面對的事。這一思前想後,幾番起伏,再抬起頭時,天色已深濃,心緒卻相反地澄明如鏡,那深深糾結自己的,開始有了松動的跡象;一松動,他那臉部剛硬許久的線條奇異地柔和了。

看一眼時間,驚訝發現晚上八點半了,一向準時的雁西難得無聲無息,沒來喚他。

他自行起身離座,慢慢走下樓,放眼竟漆黑一片,雁西忘了啟亮照明燈。

他喚了兩聲,沒有回應,出奇地靜。依直覺循客廳動線動前進,正要按下主燈開關,餐廳方向傳來了阻止的喝令,「先別開!」是雁西。

他縮了手,滿月復疑惑走向餐桌,黑暗中,一支火苗乍現,來自一根燭火,一根矗立在蛋糕上的彩色蠟燭,燭光中,是雁西巧笑倩兮的臉龐,她看著他,朗聲道︰「生日快樂!」

生日?範君易訝異萬分,尋思今天的日期,她如何得知連他都忘卻的生日?

「許願吧!不用說出來。」她滿臉期待。

他僵立在桌畔不動,看著那顆上面綴滿了水果切片的小型女乃油蛋糕,心念一動,問她︰「這是你做的?」

「嗯。兩個人夠吃就好,里面有您喜歡的蘭姆葡萄干,快許願吶!」

她躲在廚房忙了幾個小時就為了這顆蛋糕?他遲疑了片刻,抬眼凝視她,她一雙清亮的眼眸里閃爍著火光,欣悅地等待他動作,直到燭火即將燃盡,她趕緊催促︰「吹熄吧。」

輕輕呼出一口氣,眼前又陷入了黑暗,雁西道︰「您坐吧,我去開燈。」

繞過長桌,雁西往開關處移動;範君易伸手一撈,撈住她上臂,再施力一扯,雁西一回身,整個人就撞進他懷里;他順勢摟住她,動作確實,臂力卻輕柔,一個節制、友善的擁抱。

雁西先是驚詫,很快感觸到了他的一點心思,她大方笑道︰「知道了,不客氣。」

他听見了,再摟得更緊些,緊得雁西察覺到了他略快的心跳、沉重的呼吸聲;緊得她無法不嗅聞到他的氣味,感受到他堅硬的胸膛壓制著自己,而且這個擁抱異常地久了些,超越了他們的關系所能施予的力道和時間。

「讓我把燈打開吧,我怕黑。」雁西只好這麼說。

「是嗎?我怎麼覺得你什麼都不怕,所以敢一個人模黑到地下室。」範君易放開了她,往旁走兩步開了燈。

一回頭,光明中,他看見了她的臉,兩頰酡紅無所遁形,雙手無措地背在身後。他輕笑了兩聲,「明天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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