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冠路 671 五十年等待

作者 ︰ 流利瓶

第二日一大早,華恬便坐了車子到杜府去拜訪。

杜府門口等著一個老婦,一身衣衫華貴,不輸小門小戶的當家。她見華恬前來,忙上前來引華恬坐轎子。

轎子沒走多久便停下來,說是到了杜老爺子的園子。

姜大少杜氏跟幾個年輕等在園門口,見了華恬,忙上前來見禮,又將華恬引進去。

眾人都知道華恬今日前來是做什麼的,所以也沒有多耽擱,很快就引華恬去見杜老爺子。

杜老爺子病重,不能起身,但在臥室里見華恬畢竟施禮,所以換了衣衫,被帶到里間的榻子上躺著。

華恬被帶到里間,還能聞到濃重的藥味。

她的眉頭忍不住皺起來,現在她是雙身子,聞著藥味很是不舒服。

杜氏見了,忙低聲命人抬來屏風,遮住杜老爺+.++子的榻子,又將窗打開,讓窗外的風吹進來,吹散了許多藥味。

華恬見狀,心中對杜氏越發有好感,就在杜老爺子榻前的小凳子上坐下來。

這個老人,之前出手襲殺她的時候,看起來還精神矍鑠,後來于宮宴見到,也沒見頹勢,就不知怎麼,突然病重如斯。

她看了看軟榻上的杜老爺子,心中嘆息,不過兩三年,這老人就老得不成樣子了,看起來虛弱得仿佛隨時斷氣。

「你是她的弟子……」杜老爺子看著將要斷氣的樣子,但說起話來。倒還算流利,並沒有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的慘狀。

華恬點點頭,「嗯,我是藍媽媽的弟子,五歲的時候,她就跟在我身邊,等于是她將我帶大的。我與她,情同母女。」

杜老爺子老邁渾濁的眸光閃爍起來,他看向華恬,「你認識她之後。她過得好麼?」

「除了最初幾年有些勞碌。之後一直還好……」華恬斟酌著說道。

杜老爺子點點頭,似嘆息一般,「你是世家,她跟在你身邊。總是比流落江湖要好的。」語氣中。帶著悔恨和悲傷。

「我這一代。華家已經沒落,我並不算什麼世家。不過藍媽媽的生活,的確比流落江湖要好。」華恬說得有些違心。藍媽媽在江湖上,雖然不被官家看重,但自由自在,另有快活。

只是現在杜老爺子這個樣子了,她也不想說太真實,讓他太過難過。

杜老爺子嘆息一聲,對旁邊杜氏並一眾年輕道,「你們都出去罷,留思蘭在這里陪著就成。」

杜氏和幾個年輕听見,很快退了出去。

屋中一時只剩下杜老爺子、華恬和剛才在大門口引華恬進來的老婦。

杜老爺子咳嗽起來,思蘭連忙上前捧了痰盂到他跟前,等他咳完了,才用濕帕子幫他擦了臉,又將痰盂蓋起來。

「我找了見藍五十年,年輕時候我安慰自己,時間還很多,我總會找到她的。卻不想,一晃五十年就了,我們都老了,可她還是不願意見上我一面。」

杜老爺子說得很傷感,語氣里又帶著深深的懷念,似乎想起了年少輕狂時發生的一切。

華恬听著,心里也跟著悲傷起來。

找一個人,找了五十年,到底是怎樣一份心情?在尋找的過程中,他是否會忍不住落淚?在陽光明媚的日子,他是否會恍惚地希望,只是一場夢,而那個人還在自己身邊?

然而無論她多傷感,她都是體會不到那份感情的。

帶著悲傷,帶著希望,卻一天一天地絕望下去。

「我杜家、見藍的蕭家,還有沐家,我們三家是世交,自小,我們就一起長大。我們既是書香世家,又有高深的武功傳下。你曾經使出,讓我認出來的那套掌法,就是蕭家的,我從小和見藍交手,對這套拳法很熟悉。」

杜老爺子緩緩地說著的事情,華恬動了動身子,很快又安之若素了。

既然老爺子要傾訴,那她听著就是了。

「我和見藍、還有沐柔年齡相當,從小就要好。待我長大,我爹娘卻有些犯愁,不知為我求娶哪家姑娘。見藍性子剛強,沐柔性子柔弱,少年時候的我也不知,我到底喜歡哪個。」

他似乎兩個都喜歡,兩個都舍不得放棄。可是兩家和他家里身份差不多,他是不可能將兩個都娶回來的。

蕭見藍性子剛強,很是不喜他這般猶豫不決,可到底還是沒有說什麼,她喜歡他,希望能夠嫁給他。然而她性子太過剛烈,經常會和他吵起來。

沐柔性子非常柔弱,仿佛水做的一般,他說的話,她當做聖旨一般,從來不會違逆他。見他猶豫不決,沐柔的淚水就會如同小溪一樣流下來。

因為他的猶豫不決,沐柔經常悲傷哭泣,而蕭見藍則要強地和他吵,希望他做出選擇。

他夾在中間,非常的痛苦。

可是大家年紀都大了,由不得他這樣挑。最後他做出了選擇,和蕭家聯姻,迎娶蕭見藍。

沐柔得知,哭得死去活來,病倒了。沐家的人,不得不求上門來,讓他去看一看沐柔,安慰安慰沐柔。

三家是通家之好,所以並沒有太大的男女之防。他見到了一臉病容、羸弱的沐柔,深受震動。

沐柔哭著對他說,願意做他的妾,求他不要丟下她。如果沒了他,她一定會死的。

美人淚,自古難以有人承受。他也承受不住,所以他找到蕭見藍,和她商量。三個人從小就好,讓沐柔介入他們中間,見藍應該不會反對。

可惜的是蕭見藍反對了,還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她一臉的剛強。又一臉的失望。

而他也很失望,她為什麼不願意接受沐柔?沐柔出身和她相當,自甘做小妾,這還不夠嗎?這是他年輕時候的想法,他覺得見藍太過剛強,太過不懂得體恤人。

蕭見藍剛強、堅強,即便一個人,肯定也能好好地活下去。而沐柔太柔弱,她沒有他,一定會早逝的。

兩個女子不同的性格。讓他不由得偏向沐柔。

所以吵得狠了。他口不擇言說要退親,迎娶沐柔。

蕭見藍也不是個願意讓步的,听他說退親,愣了一下。也毫不相讓。當場就讓他做好選擇。要麼娶她。不得納妾。要麼退親,馬上離開她的家。

他離開了,挺著背脊一步步走出蕭見藍的園子。

身後秋風吹來。他隱約听到秋風嗚咽的聲音,可他負氣,並沒有回頭。

那時候他滿心怒氣,沒有想到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少年時代的蕭見藍。從此以後,他上天下地,再也找不回她。

然後一夜之間,蕭家出事了,他父母和蕭家撇清了關系,沐家也和蕭家撇清了關系。

蕭家被圍了一夜,然後火速被發配到邊疆。

他瘋了一樣要去找蕭見藍,可被關了起來。等他被放出來,蕭家已經被發配到了邊疆。

他找到邊疆去,只找到了蕭家的幾個年輕的旁支。他們說,蕭見藍的父母和弟妹,以及他們的父母,都在路上病死了。而蕭見藍,埋葬了最小的那個,就逃走了。

她走之後,很多官兵追了去,不過沒將人追回來。他們花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打听,只知道蕭見藍誤入了大盜的地盤,想來是死定了。

他瘋了一眼找到那些官兵,又瘋了一樣殺到那個大盜的地盤里,可怎麼也找不到蕭見藍,甚至得不到蕭見藍的消息。

他不願意,在那一帶流浪了很久,可終究一無所獲。

他和沐柔的婚期將近,兩個兄長來壓他回家成親。

他像個乞丐一樣被壓了回去,可是他不想成親。蕭見藍不見了,他再也沒有了成親的心思。

父親、兄長打罵,母親哭泣,沐柔哭泣,沐家父母跟他說道理,可他一言不發,就是不願意成親。

他的家人見他再也不,以為他瘋了,不敢逼他。

沐柔等了他兩年,說要一直等他,和他成親。

可兩年後他願意了,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沐柔,他不會娶她的。他只想娶蕭見藍,那個被他辜負了的蕭見藍。

沐柔哭泣,以死相逼,可他不為所動。他已經知道,他和蕭見藍鬧翻之後,沐柔上蕭家時,和蕭見藍說過了什麼。

沐柔是個柔弱的美人,可她身上到處都是尖刺,刺的不是男子,而是那個與她為敵的女子。蕭見藍被他傷到之後,又被她刺得遍體鱗傷。

他努力鑽研學問,出仕,家里再也逼不動他了。

他想,一輩子那麼長,他一定能找到蕭見藍的,到時候,無論彼此年齡多大,他一定會迎娶她。

沐柔執拗地,一直不願意成親。

她說,既然他等蕭見藍,那麼沐柔就等他,看誰熬得過誰。

然而一晃五十年,大家都輸了。

彼此熬過的,只是白了頭的歲月。

曾經他以為,兩個女子,一個堅強的,一個柔弱的。堅強的那個可以肆無忌憚地傷害和辜負,而柔弱那個則需要周全地呵護和陪伴。

曾經他以為,即使沒有他,堅強的那個仍然會笑著過每一天。而柔弱那個,沒有他,就會活不下去。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堅強的那個,選擇了消失。從此以後,誰也不知道她是堅強地笑著,還是悲傷地流淚。

他唯一能夠想到的是,冷風吹過的深秋,下過初雪的日夜,那個堅強的蕭見藍,在埋葬父親,埋葬母親,弟弟,,埋葬著一個又一個的時候,肯定是泣不成聲的。

華恬看著陷入沉思、昏花的老眼中不斷滑出淚水的杜老爺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能讓他在回憶時淚流滿面的,一定是深愛。

不知道當初他認出昔日戀人那套掌法時,心中是如何的驚駭和狂喜。

「是我辜負了見藍,是我辜負了她。當年若不是我搖擺不定,要她同意納沐柔為妾,她即便被流放,肯定也會回來尋我的。」杜老爺子嘶聲說道,老淚縱橫。

因為知道他的選擇,因為杜家臨陣背信棄義,所以她心冷了。在埋葬完最小的那個時,她肯定覺得天下之大,再也沒有人牽掛她了吧。

雪下起來的時候,她孤身一人,不知道冷不冷?

從官家離落江湖,她孤身一人,不知道悲不悲?

華恬愕然,原本滿心的感動和悲傷,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納妾?流放?

杜老爺子年少時曾想納妾?而藍媽媽曾被流放過?

一股怒火從華恬心田上燒起來。

既然你少年風流,曾經起過納妾的心思,又何必裝出如此的深情款款?

你辜負了她,她彼時正遭逢家變,用什麼去原諒你?

五十年的等待,彌足珍貴,可再也不是她想要的了。任天地變遷,滄海桑田,她再也變不回原來那個蕭見藍了。

華恬覺得不該再待下去了,可是看到那個悲泣的白頭人,最終還是坐住了。

「據我所知,藍媽媽的性子是,既然不能屬于她,那麼她就不要了。能夠與人共享的東西,定然不是她心愛的。」華恬緩緩說道。

杜老爺子一下子愣住了,半晌他慘笑起來,仿佛沒有了一點力氣,「是啊,她的性子便是這般……是我、是我一直自以為是……」

「五十年的等待,我听著忍不住感動到流淚。卻不知,藍媽媽知道之後,是哭了,還是笑了。」她繼續說道。

她無法不憤懣,所以忍不住開口,讓這個老頭子難受一下,當是為藍媽媽討回一點兒公道。

當不愛了的時候,那五十年等待,在藍媽媽眼中,什麼也不是。

「縣主,請慎言——」旁邊那個叫做思蘭的老婦有些憤怒地看向華恬。

「我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華恬說道,目光卻直視杜老爺子。

杜老爺子說道,「由她說,她說得沒錯……當年我既辜負了見藍,縱有著五十年等待,又算是什麼?沒準在見藍心中,就是個笑話。」

說完之後,他瘋狂地咳起來,似乎要將整個心肺都咳出來。

華恬嘆息一聲,也許她做錯了。何必為難這麼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他曾經做錯過,可他也彌補過。

只是命運,讓他彌補不了罷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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