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未晚 第一章

作者 ︰ 季璃

五年後

烈日當空,豆大的汗水滑過柔軟的臉頰,在小巧的下頷凝聚成一顆剔透的水珠子,然後在它的主人仰起臉蛋之際,滴下掉落進土壤里。

胡荼靡扯著袖口,擦過沁著汗水的額頭,眯著眼楮看著透過樹縫篩落的陽光,燦爛的陽光炫得她幾乎睜不開眼楮,這幾日暖得快,才剛過辰時,天候就已經熱得教人難受。

她的肌膚一向白皙嬌女敕,最受不了被日頭曬到,但是,她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埋怨,拿起斗笠,在頭上蓋了一條巾子,戴回斗笠,繼續拔著田里的雜草,看見芽上長著蟲卵,爬著小蟲,她沒有半點遲疑,就順手將芽給摘下來。

在胡家他處的院子里,種的都是觀賞用的花草,有牡丹、菊花、桃花、以及杜鵑等等美麗的花樹,但是在她的小院里,種的是青蔥、蘿卜、韭菜,以及一堆能吃的蔬菜,凡是只要能吃的,她一概都種,為的當然是不讓自己被餓死。

自從娘親去世的這些年來……不,應該說更早之前,她就知道如果自己還想在胡家生存下去,就必須要夠強悍!

同樣都是胡家的千金,她的姊姊桃花以及妹妹牡丹,過的是錦衣玉食的日子,每個月還有近百兩的零花錢,出入有婢女以及護衛前呼後擁,而她所過的日子呢?那可就天差地遠了!

終于,她再也捱不住逐漸毒辣的日頭,躲進屋檐下的陰影,月兌下斗笠,以手背輕貼著臉頰,感覺雙頰泛著一陣熱燙,幾乎到了疼痛的地步。

胡荼靡嘆了口氣,不喜歡自己容易被日頭曬傷的嬌弱肌膚,但是,她知道這一點像娘親,全身上下,她就一身雪白的肌膚像極了娘親,所以雖然覺得困擾,卻也從不埋怨。

「二小姐。」

她循聲揚眸往小院門口望去,看見了兩名小廝一人抱著米袋,一人拿著鹽糖等等調料,不約而同地露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往她這個方向喊道︰「你還不快點過來拿進去,難不成要咱們替你扛嗎?」

「不不不,請你們別進來,我出去就行了!」胡荼靡咬了咬牙,忍住了心底的不悅,三步並成兩步跑到門口,兩個小廝存心似地一古腦兒把米袋和鹽糖扔給她,她一時來不及統統接住,幾個小袋子應聲落在她的腳邊。

胡荼靡低頭看著小麻袋的繩子摔松了,撒出的糖與鹽交雜地混在一塊兒,她抿唇不語,心里百感交雜。

「二小姐,真是不好意思,下回奴才們幫你扛進去好了,但是,我們可不保證不會踩到你辛辛苦苦耕種的菜園子。」話才說完,兩人相視大笑,想到上回他們的「杰作」,忍不住笑得更加得意。

听著兩人嘲弄的笑聲,胡荼靡自始至終不發一語,她將米袋妥妥當當地擱在牆邊,因為這是她接下來一整個月的主要糧食,然後蹲,小心翼翼地用手把能夠辨認出來的糖與鹽掃回袋子里,白淨的臉蛋上維持著面無表情。

「你們在這里做什麼?」

胡牡丹,胡家的三小姐,她一走到小院前就見到這副景象,她看見站在荼靡身邊的兩個小廝,對他們的臉一點都不陌生,因為這兩個人一向喜歡在她娘身邊打轉,討好她老人家。

「牡丹小姐!」見到三小姐,兩人的態度突然變得恭敬。

「算了,去去去,不要打擾我跟荼靡說話。」胡牡丹不消多想,就知道這兩個人又是奉她娘之命來找荼靡麻煩的。

「是。」兩人飛快地拔腿飛逃。

胡牡丹站在荼靡身邊,低頭看著她蹲在地上,動作小心翼翼地,仿佛能夠多拾回一撮能吃的鹽與糖都好,「你不會介意吧?」

「我應該介意什麼?」

「想也知道這些個奴才是我娘派人刁難你的,想來你一定很恨我娘,可是我娘歸我娘,你可千萬不要把她做的壞事記到我頭上,看我不順眼啊!」

「我不會。」

「不過,你只要乖乖的就不會出事了,我覺得這幾年你學乖了不少,要是以前,你一定已經氣沖沖的去跟我娘爭論,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才甘願似的,那時候我娘把你恨到骨子里去了,她常跟我與桃花說,要是給她逮到機會,絕對把你給折騰得只剩一口氣兒,只要沒死就好。」

聞言,胡荼靡挑起眉梢,瞅著眼前的異母妹妹,眼神有些微訝,卻又似覺得好笑,她其實根本就不需要覺得訝異,早在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二娘恨她跟娘親,還能想著要留她一條命,已經算是慈悲為懷了。

「你只要乖乖的听我娘的話,幫我辦事,以後我絕對不會虧待你的。」說著,胡牡丹洋洋得意,她覺得自己比親娘善良多了。

「一直以來,我幫你辦成的事不少,可是,也沒見你出面替我說過半句好話,說起來,好像有些不公平吧!」看著她自鳴得意的神情,胡荼靡覺得諷刺可笑,一針見血的話語半點也沒留情面。

「呃……其實我有想過要幫你啊!」胡牡丹一副心虛的樣子,硬是裝出滿臉的誠意,「只是你也知道我娘她……她凶起來的時候,比母老虎更可怕,要是她听到我為你說話,一定會不喜歡我,以後她要是拿到什麼好東西,一定會給桃花,而不給我了!」

听著她的辯解,胡荼靡揚唇勾起一抹諷刺的微笑,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姊妹,如果桃花貪的是名聲,那牡丹貪的就是實際的利益,要的東西不同,卻是同樣的貪婪,但她並不覺得自己比兩位姊妹好到哪里去,因為她們的「貪」顯而易見的坦露在表面,但她的狡猾卻是藏在骨子里,沒被發現而已。

「你今天來找我,不會只是想要找我聊天吧?」

「當然不是!」胡牡丹立刻大聲地反駁,見眼前的荼靡挑起一畔眉梢,立刻放軟態度陪笑道︰「下次吧!下次我有空閑的時候,會過來陪你聊天,說不定還能幫你種種菜。」

「喔?你要幫我拔草除蟲子嗎?」胡荼靡存心戲弄說道。

「唉呀!我怎麼可能會做那種事情呢?荼靡,你也知道我十指不沾陽春水,根本做不了那種粗活兒,你就不要跟我開玩笑了。」說完,她從袖袋里拿出一個質地上等的錦囊,「這是我要送給城北世家蘇公子的錢囊,你隨便幫我在上頭繡些東西吧!」

「隨便繡繡就好了?既然是這麼簡單的女紅,你自己做不就成了嗎?」胡荼靡聳了聳肩,隨手就要把錦囊還給牡丹。

胡牡丹可不依,嚇得花容失色,忙著把錦囊推回去荼靡手里,「荼靡,你存心要尋我玩笑嗎?別人不知道,你心里應該很清楚,一直以來,都是你在幫我做這些活兒,其實別說刺繡,我連最簡單的女紅都不會,好荼靡,你就再幫我這一次,等我成了蘇家的少夫人,一定不會忘了你的好處。」

「這忙我會幫你,但好處我可不敢奢望。」

胡牡丹聳了聳肩,滿臉不太在乎,「我才不管你想不想要好處,反正你要繡得好些,我听說郭家的千金也想要送一個錦囊給蘇公子,你可千萬不能讓我輸給她啊!」

「好,我知道。」一抹淺笑始終停駐在她唇邊。

「那我在這里就先謝過你啦!」胡牡丹笑咪咪地話才說完,就听見另一道熟悉的女子嗓音從小院外傳來。

「荼靡,你在哪里?」胡桃花一邊喊著,一邊往這個方向過來。

「是桃花!」胡牡丹沒好氣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瞪了一眼,「我不想見到她,我先走了,記得,你一定要替我把事情辦好,知道嗎?」

「是,我听見了。」胡荼靡隨手把錦囊往袖袋里一收,好笑地看著她們這對姊妹在門口不期而遇,錯身時還不忘回頭橫睨彼此一眼。

「剛才牡丹來找你做什麼?」胡牡丹一定到她的面前,立刻問道。

「她看我無聊,來找我閑話家常。」胡荼靡知道自己隱瞞實情,並不是為了牡丹著想,其實是她自己心里另有盤算。

「哼!我才不以為她有那麼好心呢!荼靡,你可千萬不要被她騙了,我听說她常常在背地里說你壞話,你可不要被她迷惑,以為她是好人啊!」

「我不會,我的心里很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一抹淺淺的微笑躍上她的唇畔,胡荼靡心里覺得好笑,她當然很清楚誰是好人,而誰是壞人,但她更清楚一點,那就是自己的兩個姊妹都不是好人。

「那就好。」胡桃花放心地拍拍胸脯,親熱地牽起荼靡的手,「你就先別忙了,姊姊我有一些體己話要跟你說。」

「又是要我幫你看文章吧?」如果說,在外盛傳繡工了得的牡丹其實根本不會女紅,那眼前的才女桃花,程度上比小妹好些,但是要是外面所盛傳的是個詠絮之才,那可就有大大的出入了。

「唉呀!還不是那個蘇公子,他寫了一篇文章要我替他監賞,明兒個我們約了要去游湖,他說要听我的建言,可是這篇文章寫得密密麻麻的,看了我兩眼發昏,別說是建言了,就連感想我都說不出來!」

胡牡丹放開荼靡的手,走到了門口,發現她沒跟上來,轉身回頭,看見荼靡蹲吃力地抱起米袋,而她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看著,「荼靡,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好可憐,不過算了,誰教我娘那麼討厭你呢!動作快一點,東西抱進去之後就快點進來,文章早點看完,我還要趕回去吃乍飯呢!」

胡荼靡懷里抱著米袋,緩慢地站起身,看著胡牡丹搖曳著走進屋里的背影,她心里感到既無力又好笑,好片刻說不出半句話來。

但最後她只是深吸了口氣,揚唇扯開一抹微笑,抱著她珍貴的糧食,轉身走進小廚房里。

★★

風平浪靜。

湛藍的天空,徐和的微風,輕拍著船身的海浪,如同慈母的手推著孩子的搖籃,令人絲毫感覺不到昨天夜里就在同一個地方刮著狂風暴雨。

經過了一夜風雨的船隊,航行之間依舊井然秩序,大伙兒早就已經習慣了海上的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們的臉上雖然有著一夜未眠對抗暴雨的疲態,但是還有更多的興奮與雀躍,每個人都在為即將登岸做準備。

「經過昨晚一夜風雨,兄弟們都平安無事吧?」

說話的男人身形高大偉岸,從首船的鷹揚號船艙中踩著階梯走出來,燦爛的艷陽在他的臉龐上刻下了分明的陰影,但掩不住他深邃卻又爍亮的眸光。

雖說是男人,但是在他俊挺的臉龐上,還有一絲大男孩般的頑劣淘氣,幾天沒刮的胡碴子增添了幾分落拓的感覺,一頭黑發不羈地挽成一束,還有幾繒遺落了下來,修長的身形披著一件黑色的風氅,讓他看起來不像是海商,倒是徹頭徹尾像個海盜。

听見主子不問貨物,只問及人員的安危,同樣身為男人的手下,楊長祜停下了指揮復原的工作,咧著笑搖搖頭。

「回天爺,只有幾個弟兄受了一點輕傷,船醫替他們診治過,確定他們沒有大礙,我已經替天爺拿主意,讓他們今兒個休息一天,另外關于船上的商貨大致上都安然無恙,請天爺放心。」

「嗯。」烏天耀頷首,側眸望著遠方的海天一線,在一片湛藍之中,見到了一抹黑影由遠逐漸逼近。

「天爺,看樣子好像是驍爺的船。」

「應該是,準備迎接客人吧!」他揚了揚手,要手下們準備。

不到片刻的時間,兩艘船交會,在定點落錨,烏天耀雙手叉腰站在船舷邊,還沒見到來人,就勾唇泛起一抹淺笑。

「韓驍那家伙不在船上。」他說。

「天爺怎麼知道?」楊長佑好奇地問。

「因為我沒見到總是跟在韓驍身邊的那票家伙。」他聳了聳肩,笑視著對方的船上,果不其然,從船艙中飛奔而出的另有其人。

「嚴長喜拜見天爺。」為首說話的是一個黑衣大胡子的中年男人。

「嗯,你家主子呢?」

「今天清晨風雨稍歇之時,驍爺就帶著另外幾艘船往北方去了,他臨行前交代,如果有見到天爺的船隊,就要趨前請示您是否需要幫忙。」

「不必了,我的船隊一切安好。」烏天耀揚唇笑笑,雖然相交多年,他們老說彼此是酒肉朋友,但實際上卻比任何人都交心,「你回去替我謝過韓驍,順便跟他說,這次我們南下遠渡重洋去了不少地方,也拿著他給的畫像向不少人打听,但就是沒找到他想找的那名女子。」

「謝天爺多年來鼎力相勸,小的在這里替我家主子謝過天爺了!」

「不敢當,其實我會答應幫忙,也是心里覺得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女人,能夠讓韓驍那男人不分大江南北苦苦尋找了八年。」烏天耀唇畔勾著一抹興味盎然的笑痕,臉上不掩好奇的神情。

其實他除了納悶之外,還有更多的不解,與韓驍相交多年,兩人當初在海上初相識,第一眼就極投契,這些年來,他們于公于私都幫了彼此不少忙,稱得上是肝膽相照的好兄弟。

「關于這一點,就請天爺親自去問我家主子,小的不敢過問。」嚴長喜搖頭微笑,對于主子的私事三緘其口。

「嗯,你去吧!」烏天耀頷首,看嚴長喜下令收錨,揚長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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