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大同湖 落魄者歸去來兮

作者 ︰ 凌之仁

東荊河的北面,是浩渺無邊的童霸湖——那,已經是沔陽的地界了。東荊隔堤是在東荊河的南岸,河灘上是一帶翠綠的防護林,垂楊婆娑,枝影紛披。蘆灣,同其他許多斷斷續續的子一樣,就那麼隨彎就彎地疊在堤坡背面。

此刻,危高岩正亂七八糟地癱倒床頭,萬分氣餒地斜 著他的家——這灰不溜秋的家伙,搖搖欲墜卻總也不墜,就像屋前那棵歪脖子古槐,死乞白賴地趔趄在那兒。危高岩那個悶哪!「把我和這活棺材一起燒掉!」他長長地唏噓一聲……

而與此同時,東荊隔堤之上,漫漫夜霧之中,正漫游著蘆灣的那麼一伙子。

「高中讀了考大學,天經地義!噢,現在好了,高中畢了業,還要勞動兩年,鍛煉兩年——鍛煉個屁!  ,窯也冷了,磚也熄了,只怕是考呵欠!」

「這是哪個肥頭大耳的上官老爺,吃了ji巴嘸**事,想出這麼個歪點子?」

「先還要基層推一個薦,推他爺的個烘籃子,還不把那有權有勢有面子的人家推上去!」

「欸,那個盤戶家的獨股卵,傲狂得上了天,把個頸框上的夜壺,叫個什麼‘知識器’,不就是想考大學?」

「嗤!還考卵學!推他?只怕是推到東荊河里喂魚喲!」

「讀啊讀啊,讀得再高又怎樣?還不跟爺爺們一個樣,做一輩子土克西!」

忽兒,一個人把xiong部做了漁鼓,一邊拍,一邊有腔有板地唱起了皮影戲︰

梆梆梆梆梆梆梆,

手把呀大刀哦捏喲,

有鋼啊又有啊鐵喲,

磨了啊三年六個月,

要放兒的血呀啊啊——

嗨嗨子嗨呀!

「哈哈哈哈」……

——听听,听听,這就是危高岩在蘆灣的人氣!唉,唯是家道單寒,世面上沒個支撐,才愈把那躍出農門、龍歸大海的響往托給了考學一途。——現在好,單單深造無望倒也罷咧,單單埋首地球倒也罷咧,更蠍虎的,往後去,那鼻不對嘴的好氣象正恭候著他呢……

跟蘆灣其他的青年相比,雖說同樣是生在農村,長在農村,但是,別人早早地到大田里去鍛煉,力氣練出來了,技術也練出來了,五活已然是駕輕就熟,自然,身上也被太陽曬蛻了三層皮,變成了那紺青的紫羅蘭;而他危高岩呢,這些年來,一直窩在學校里,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細皮女敕肉,全身上下都是那白不呲咧的魚肚白,根本就是那未經風雨的女敕犢子。別小看了農村,別小看了農活,甚而至于撇開農活不談,單是那五黃六月,苦雨霏霏,你且去那漚爛了的稀泥巴路上走走,你且去那窄如刀背的田埂上走走,包你有十足的洋相要出。風吹浪打,別人是閑庭信步,他危高岩卻只會落花流水。那麼,當謝發高、韓堯垚他們早早地賺上了十分、已被當作成熟勞力的時候,作為回鄉青年的危高岩,才勉勉強強地給評了個七分,連個青年婦女都不如,算是比他老態龍鐘的老娘危婆婆強出了那麼一點點,沒有歸入老弱病殘那一檔。

其實,工分的高低危高岩還不那麼在意,令他發怵的是農活本身。你就說打要子吧,別人坐在稻草前,就跟那經驗老到的老大娘在紡車上紡線一樣,欻欻欻,三下兩下,要子就一圈圈乖乖地自個兒繞在了手指上,歸齊了,蛻下來,輕輕一捏,一枚精巧如螺號樣的要子就大功告成。危高岩呢,卻是怎麼扭怎麼不成樣,臉憋得像紫球,氣還無處撒,而那稀屎樣的「產品」只怕是要把龔運枝唐翠姣她們的腸子都笑斷。打要子這種輕松如兒戲的活兒尚且如此蹩腳,那就更不要說什麼犁耙耖 耩 耪耨深耕穊種了。不過,不懂不要緊,可以問,可以學,但是,你必得要人家肯答要人家肯教啊。危高岩心里應該更清楚,比農技本身更要命的是他們危家在蘆灣的人氣場——他這死了老子嫁了姑娘荒誤了兒子的盤戶獨戶,早已成了蘆灣的一枚臭鴨蛋,誰還稀得去理睬呢?不唯如此,那種種的歧視、種種的嘲諷、種種的刁難還將會像溜花燈一樣接踵而至呢!你說,我們的主人公,躺在他螺螄殼一樣的居所里,躺在他楝樹板支起的床架上,該不該愁腸百結呢?

不過,危高岩黯淡的生活底里倒也還是另有亮色。這幾日,在蘆灣高貴如公主的韓大秀頻頻地出現在他羞于啟齒的蝸居里,與危婆婆情好日密,親同母女。在危高岩這里,危婆婆對韓大秀又總是不斷地稱頌,稱頌她種種的好;這就不免叫危高岩留意起來。這丫頭,風里雨里,農田水利樣樣干,偏生得又標致又靈秀。危高岩不禁感嘆道︰你既天生麗質,何又淪落畎畝?之後便漫無目的地一笑,驢唇不對馬嘴地哼哼開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

呵呵,敢情是夫子自道啊——真正薄命的是他危高岩自己。暑季畢業,回到生產隊,正好踫上「雙搶」,割谷、整地、插秧、打谷……早班夜班天天加,沒日沒夜連軸轉,一個個忙趴了,連放屁的功夫都沒有。恰逢其時的危高岩,雖說底分只有七分,但你技術活干不來,又是個男青年,只好把那又笨又重又髒的沒有技術含量的活路叫他來做;而且做下來,工分還要比別人低上許多。這個,你叫屈也叫不了——誰叫你沒技術呢?

幾天下來,危高岩蛻了一層皮,指肚下面也快磨出繭子了,腰也快累斷了,一回家就躺到床榻上直喘氣。危婆婆心里疼兒,借故危高岩的大姐家里有事,想代危高岩找隊長請幾天假。謝南山一跳三尺高,木著臉︰「請假?邪得冇名堂!‘雙搶’大忙季節,連非勞力都要拉到田里去,你正經八百的社員還能月兌逃?這個假我可不敢批,這破壞生產的罪名我可吃不起!——真是心里沒太陽!」危婆婆噤若寒蟬,只好賠上笑臉,諾諾而退。

危高岩雖已變身農民,但他的思想還停留在學生時代,他的大腦不是「知識器」嗎?那該是用來裝知識裝文化的呀——自然,「知識器」的芯片並不歡迎農技知識。所以,雖說他在大田里累得七死八活,但他的床頭還是碼滿了書籍,一有工夫就看了起來,就跟那相聲里說龔自珍是最愛喝酒的人一樣——一有工夫就自個斟上了。你可以說危高岩不熱愛農技,但不能說他不參與,不學習,因為隊長有時候也派他干干技巧性的活路,比如耕田耙地。拿七分工的人干這個似乎虧了,但作為一個農民,這些技能你是必備的呀!干熟了也好跟你漲工分嘛!隊長的行為,你可以說是刁難使壞,也可以說是愛護培養——當然,謝南山的心在肚子里擱著,蘆灣的人對危家的感情在明面上攤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說不說又有什麼意義呢!危高岩學也學了,干也干了,可就是學不會,干不好,七歪八扭,拙得要命。好長時間下來,危高岩只學會了打蒲 ,青草、蒿葉、茼蒿鋪在水面上,人坐在蒲 架子的寬凳上,牛拉著蒲 吱兒吱兒地走——這是牛工的行當中最簡單的活茬。這人哪,怎麼說呢?嘿,就跟學騎自行車一樣。當初韓堯垚腿子一騙,登上坐架踏起來,兩只輪子就滴溜溜地直轉。輪到謝發高的時候,卻偏偏東倒西歪,摔了幾次狗吃屎,鼻青臉腫,好不容易才掌握這門技能。如果真要拿這個來打比,危高岩是連謝發高還不如喲!因為,似乎可以肯定地說,像耕田、耖地,他危高岩是一輩子也學不會的。沒辦法,這就是事實!有一次,謝發高一邊在水田里用牛,鞭子搖得嗚嗚響,一邊跟在同一塊田里耙地的韓堯垚打趣︰「呔,呔;起,起!就這麼簡單!又管用啊又好玩——可就是學不會,還什麼‘知識器’?我看是‘狗屁器’——專門用來裝狗屁的!呵呵呵!」韓堯垚卻不肯搭腔,似乎,他是探悉了某個信息。

危高岩就這麼狼不狼秀不秀地在大田里混著,本來也無可厚非,人家天生就是這麼個笨東西嘛!可是,他還是要抱著個書本不肯放松,這就未免叫大家看不過眼了︰你跟我們一樣,命里生定的土克西,還搞那麼高級的東西做什麼?就比方說,你危高岩天生的比謝發高他們要白淨,這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老天,但你干嘛還要假模假樣地裝潔癖呢?這就怪不得人家要惡心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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