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默可以大搖大擺地來,甩下一句話就走。李玉暖卻不敢如此高調,她避他尚且不及,哪可能真依照他的意思,帶上小麒麟和青銅面具前往蓮花峰拜會?
但是長者發了話,做小輩的卻不能不依從。
最重要的是,她也好奇面具背後的故事。
面具得自北冥冰宮,但它不是北冥神君的遺物,殘留在面具上的氣息,如此清晰地告訴她。
想知道面具的主人是誰!
想知道那幻境中的白衣女人究竟是誰!
隨血海而來,懸在黑色十字架上尸衣上爬滿蛆蟲的神,究竟是誰!
月華和鳳清德都能為她解答這個問題,但他們始終避諱著這個話題,即使她旁敲側擊也休想得到答案。
和北冥冰宮的機關重合的面具,被鎖在青銅荊棘深處的女人,殺神的祭司,以及那帶著白骨花環的神……都是誰!
究竟……還有多少秘密被隱瞞!
李玉暖平生最討厭的便是被蒙在鼓里!
意識到淵默可能告訴她部分真實後,李玉暖最終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以替鳳落師尊給長老送供奉為由,來到了蓮花峰。
……
……
雖然是燕羅峰的副峰,蓮花峰卻自成一體,主峰突兀,小峰簇擁,若新蓮仰天怒放,因此得名,山上奇松處處,有飛龍、倒掛等。李玉暖久在燕羅峰上住,竟不知蓮花峰這般風景,一路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此間風景可好?」冷冽的聲音驟然響起,凍得沉湎于風景中的李玉暖愣了一下,隨後回過神,轉身行禮道︰「弟子拜見長老。」
見她謙恭有禮,淵默也沒有拿架子,揮手示意她起來,贊道︰「你倒听話,讓你過來,馬上就尋了由頭過來了。可憐鳳清德那邊,此刻怕是已經跳腳了。」
「鳳君性情天真無邪。」李玉暖狡黠地答道。
因為這句回答,淵默的嘴角流出一絲笑意,嘆道︰「他確實足夠天真無邪。」
說罷,長袖一揮,郁郁蔥蔥的松林頓時多了片空地,地上有石桌一張石椅若干,桌上有青玉杯盞一套,水晶托盤數枚,杯中佳釀芬芳撲鼻,盤里仙果香氣宜人。
「請坐。」他冰冰有禮地說著,李玉暖一時受寵若驚,只覺是鴻門宴,但隨即意識到對方殺自己就像捏死只螞蟻一樣,哪還需要玩什麼手段。于是放心大膽地坐下,得主人允許後,淡然自若地拿了果子,咬一口,滿嘴的香甜,果汁都流到了嘴角。
「百年份的墨霜李果然美味。」
「……你不怕果子有毒?」看她這般落落大方,淵默問道。
李玉暖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果汁,正色道︰「神君殺我,需要下毒嗎?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我在果子上涂了迷心的藥。」淵默半是好笑半是認真地說道。
李玉暖嫣然一笑,道︰「玉暖居然值得神君這把費心思對付,可謂萬分榮幸。」
淵默于是啞然失笑,倒兩杯佳釀,一杯自飲,一杯推到李玉暖面前,道︰「這毒茶,你可敢喝?」
「長者賜,不敢辭。」
李玉暖鎮定地說著,接過青玉杯,將琥珀色的佳釀含入口中,很是細膩地品味一番後,這才吞下,贊道︰「色澤明麗,果香醇厚,入口綿連絲滑沒有半分灼燒刺激。我不好杯中物,卻也覺著好。神君,您的這杯酒,怕是一枚五品靈石才能換一口。」
「不愧是南唐公主,確實有幾分見識。」淵默贊道,「可嘆萬始宗那些碌碌人,居然眼盲了一般,完全看不出你的言行舉止中那絕非尋常人家能養出的眼界和舉止。」
「小時候讀過一個故事,叫疑鄰盜斧。因為懷疑鄰人偷了斧子,怎麼看鄰人,都是個賊模樣。等斧子找回來了,再看鄰人,又覺得他和藹可親了。並非我的偽裝無懈可擊,只是人的眼楮會被成見蒙蔽,他們認定我是乞丐出身,自然不管何時見到我,都覺得我像個乞丐。」
李玉暖坦然地說著,萬始宗上下幾乎每個人都對她的乞丐身份印象深刻,並因此懷有成見。然而她早過了需要別人承認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幼稚時代,只要她在意的人始終愛著她信著她,就足夠了。
淵默也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他沒有打斷李玉暖的陳述。等她發言完畢後,他伸出手,輕輕拂過女孩的臉頰,拭去殘余的酒汁,憐惜道︰「你很堅強,也很特別。這樣的你,即使沒有天賦,只憑一腔堅持不懈,也最終會爬到同時代的人都仰望的高度。」
「多謝神君夸贊。」李玉暖平靜地說著。
淵默道︰「我不是夸贊你,我只是實話實說。」
手緩慢下滑,落在了女孩的腕上。
兩粒手指穩穩地搭著脈搏,一絲冰冷徹骨的真氣沿著脈絡逆向而上。
平靜的面容劃過一絲不安。
「神君,你……這是要做什麼?」李玉暖問。
「我和你初次見面,就是在萬始宗。那時你還是個外門弟子,籍籍無名。」淵默半眯著眼,感慨地說道,冰冷端正的面容蒙上了少許的沮喪。
李玉暖不懂他是何用意,只能斂息,小心道︰「那一日我被……同門暗害,以致……」
「……那時的我居然沒看出你的特別。」
淵默微笑著,細長的眼楮驟然收緊,溢出淡淡的殺機。
李玉暖的心頭劃過一絲烏雲。好在自進入萬始宗後,她便每日都活在危機中,數年的磨礪,讓她即使心緒大亂,面上也能維持著冷靜,當即笑語嫣然,道︰「那時我只是顆微不足道的沙子,神君漏看了也難免。即使是今日,我也依舊不過是萬始宗眾多佳木中的一根雜草。」
「但你這根雜草卻能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參天大樹。」
淵默意味深長地說著,話語冷冽恍如冰泉出隙,凍得李玉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神君高估我了。」她****著說道。
淵默道︰「不高估,能將星辰無雙訣練到第四層的人,我就是想低估也不可能啊!」
「你——」
她從開始就知道自己的秘密瞞不過淵默,但被如此直截地說破,也還是嚇得臉頰滾燙,心跳漏了半拍,言辭失了游刃有余的恭敬。
然而淵默卻沒有因為她的突然暴怒而生氣。
移開按在脈搏處的左手,俊逸的臉上甚至浮起了一絲笑意。
他說︰「雖然你做作的表情也很美,但看到你此刻的氣急敗壞,我才覺得,你是活生生的真實的存在。」
這突然的變化讓李玉暖徹底愣住,許久才回過神,反問道︰「什麼意思?!」
淵默冷然道︰「我不喜歡你的面部表情越來越像他。」
這個他,指的是月華,或者說,是原本是月華的那個人。
李玉暖垂下了眼簾。
「你們的恩怨都是萬年前的舊事,和我毫無關系。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我牽扯進來!」
她憤慨地說著,換來淵默一聲悠然的嘆息。
他走到她的面前,手指輕托起她的下巴。
「對不起,但是你……已經不可能置身事外了……」他溫柔又不失嚴厲地說道,「你是鬼面的傳人,從你踏上星辰無雙訣修行路那一瞬間,你的命運就和我們永久地牽連在一起了。」
「……可我不是鬼面尊者……我也不認為自己有可能達到他的高度……我……」李玉暖語無倫次地說著,她不想被卷進上古的恩怨中,即使這份恩怨已經緊緊地纏住了她。
「但她的面具已經認可了你……」淵默漫不經心卻又字字千鈞地說道。
「……面具是……鬼面魔尊……的面具?!」喃喃地重復著,淵默的話語蘊含的訊息太過于沖擊,以至李玉暖只覺心口如被重錘悶聲一擊,險些喘不過氣來。
許久,她才從沖擊中恢復過來,不敢置信地問道︰「……魔尊……是……女人?」
淵默不屑道︰「誰告訴你們鬼面是男人?」
李玉暖本能地點了點頭,又迅速搖了搖頭。
由于大浩劫的緣故,關于萬年前的記錄嚴重缺失。即使是萬始宗的藏書閣,關于鬼面魔尊的可靠記錄也只寥寥數語。內容無非是魔尊的殺戮行為,以及其驚世駭俗的修為,並無一言提及魔尊的性別。事實上,在重男輕女的傳統認知的驅使下,一直以來,修真界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鬼面魔尊是個男人,對面具下的臉也歷來分為美人和丑男兩大派別。
誰都沒有想過鬼面魔尊是女人這種可能!
李玉暖知道,淵默沒必要騙她,而且面具的氣息也確實讓她聯想到鬼面魔尊。只是她一直都不相信也不敢相信鬼面其實是個女人!
如今,迷霧被強行驅散,關于魔尊那寥寥數語的記錄,頓時也不再自相矛盾。
因為是女人,所以……一切都是那麼地順理成章!
如此簡單的道理,居然讓修真界爭論了近萬年!
「……原來女人也能爬到這樣的高度。」她感慨地說著。
淵默道︰「我敬佩鬼面,但不因為她是個女人。你可知道,她沒有任何修仙的天資,全憑一己之力自創星辰無雙訣生生將廢材體質練到了萬世罕見的六重天劫,跨兩重境界對戰,連天資絕世的月神君,也被她死死克制,只能同歸于盡!」
「……她……如此厲害?」李玉暖已經目瞪口呆。
淵默道︰「若非如此,我又何必對你另眼相看。你可知你和鬼面有多相似,都是女子,都是廢材,都是從開始就被徹底否定卻憑著堅持走上了修真道……誰說天道只有男人可采擷,鬼面一介女流,廢材之體,自創功法,最終險些踏破天地,成就萬古一人!」
淵默的話讓李玉暖沉默,她突然覺得自己確實太過目光短淺了。
天道從不偏袒或是虧欠任何人,真正限制成就的,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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