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兩小子,這是吵個什麼勁兒?」掌櫃站在二人之間,扒拉開他們。
「要走就趕緊走,我們就不送了。」胖廚子也從客棧里走出來,塞了一包東西到珞殷手里,說︰「路上餓了吃。」
珞殷打開,看一半是包子一半是些干糧,有些吃驚的看著大廚。
大廚沖珞殷一擼嘴,示意他看身後。
街坊鄰里都從門後探出半個頭,幾個小孩在呵呵的沖他揮手,有幾個大嬸還揪著手帕擦淚,一付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的模樣。
珞殷環視著四周,驚得無法言語︰「你們怎麼……?」
掌櫃賞了他腦袋一記燒栗,道︰「都當我們這些老人家是死的麼,打你第一天來我就知道你不是個掃地的命,哪有打雜的小二不懂偷懶,不喊加工錢,還滿大街送乞丐銀子的?」
「噗。」
珞殷正想說什麼,就听旁邊睚欣沒忍住就笑出來了。
「因為他是呆子麼。」睚欣笑嘻嘻的說。
掌櫃也頗為恨鐵不成鋼的用力點頭道︰「年輕人就應當胸懷大志!」
「以後斷手斷腳,在江湖上混不下去了,再回來掃地。」胖大廚也在旁邊幫腔道。
「呔!亂說什麼吶你!」掌櫃瞪了胖大廚一眼,拍拍珞殷的肩膀,安慰道︰「防人之心不無,出門在外,別這麼呆了。」
「看起來好卻便宜又人少的店八成都是黑店,千萬別進去。」
「吃東西要小心,人不多的鋪子也別進去。」
「睡覺記得蓋好被子。」
「泡茶一定要燒沸水。」
「半夜記得起來上茅房。」
「……」
珞殷默默無語的看著掌櫃和大廚一人一句輪流交代自己,周圍街坊似乎忍了很久終于按耐不住,干脆都推門走出來,拉著珞殷好一番說教。
這一大幫子圍著他足足說了一個時辰,把他說得腦袋直暈。
等他好不容易月兌出身來,卻看睚欣整個人就地蹲了下去,笑得雙肩直顫。
他笑了好久好久,才站起來,帶著笑意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難怪你這麼有趣。」
珞殷直瞪著他,怒也不成,氣也不是,最後給他逗笑了。他看著笑意盈盈的睚欣,又轉頭一看周圍的眾人,而後往自己懷里模索一陣,找到那只八重煙雨丟給他們的精致撥浪鼓,把它送給身邊的小孩們,頗為耐心的逐一與大家話別。
這麼一耽誤,又花掉了整整一個時辰。
睚欣卻也不急,似笑非笑地杵在旁邊,看他與眾人說完了話,跑來問自己︰「還走麼?」
「走。不過你得先換身衣服,省得丟人……」
「……」
珞殷對睚欣說的那段話,正是那個叫重元的老頭對他說的話。
他說︰
世人本性皆為善,諸人心中十真誠。
世人只露五分真,他卻想得十分誠。
若人待他五分真,他便不予人真誠。
若人給他十分誠,他便還人萬萬真。
珞殷問︰「你是不是這樣的人?」
睚欣無從反駁。
日上當空,人呵出來的氣也沒那麼白了,只听龍泉城西門上一道帶著內力的吼聲傳出老遠。
「時辰已到,西門開門——」
厚重的城門被八個壯碩的守衛打開來,等待的商旅和行人也都排做兩列,順序出城。
珞殷被眾人用白色縷銀帶重新束了頭,還給逼著換了身睚欣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墨青色錦裳。里面是齊膝緞料短打,外面是齊踝的綢紗。因為紡料好,薄卻不透。墨綠的衣擺和袖口都有黑線雲雷紋繡,使得那墨青色少了一些沉郁,又多了一份穩妥。盡管長相普通,身形卻是碩長挺拔,步履間帶著雲雷繡一起一落,很有幾分詩畫之感。
看他換好衣服,睚欣就搓著下巴說了一句︰「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把珞殷氣得一口氣吃光了胖大廚的包子,一個也沒留給他。
珞殷本來打算一個人提著兩把劍,卻現跟用的時候不一樣,很是別扭,還沒想到辦法就被睚欣抽走一柄。
睚欣單手提著凌雲劍,束用的青色帶隨著動作左搖右晃,劍柄似有若無的擦著月白衣裳,三重繡的山水流雲錦耀目非常,配上他精美至極的五官和似笑非笑的臉,很是契合,讓路人都忍不住回頭多看兩眼。
珞殷則單手提著凌雙劍,依舊不大習慣,總是換手。
二人就這麼出了西城門,走上官道。
走不多一會兒,珞殷就見睚欣滿眼都是戲謔,似乎是在琢磨著作弄誰,心下正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就听睚欣問他︰
「你就用珞殷這個名了?」
「這個名怎了?」
「有名無姓。」
「大丈夫頂天立地,不問出生!」
「喊出來也怪摳口,還別扭。」
「你那名也沒好到哪去,像個姑娘家……」
珞殷話沒說完,就現睚欣正用兩根手指用力扯他的臉皮。
「剛遇見時,話都不會答的呆子哪去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怪也是要怪你。」珞殷一巴掌拍掉他的手,也去捏他的臉。
「難怪,這是沾上了我的聰明勁兒,就沒這麼笨了。」睚欣腳跟一轉,到了珞殷另一側,算是把自己好看的臉皮從惡爪中挽救回來。
「你才笨!」
「愚者不自知,憐啊憐。」
「你根本就沒常識,還好意思說我笨?」
「我哪沒常識?」
「給乞丐一大錠銀子的是誰?」
「那是個意外!」
「饅頭用面粉做還是米粉做?」
「當然是面!不然怎麼叫面皮饅頭!」
「那面粉是什麼碾的?」
「這個……說得這麼理直氣壯,莫非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面粉是什麼碾的!」
「說起面,我有點餓了。」
「有干糧。」
「我比較想吃包子。你知道是哪個忘恩負義的人把包子都給啃光了?」
「……」
兩人一人一句,絮絮叨叨。偶爾吵上幾句,時不時打鬧幾招,從官道左邊挪到右邊,再從右邊推搡回去,歪歪扭扭的走著「之」字向前。
不時有幾個路人經過,看一個長得好看的月白錦衣少年和一個模樣普通的墨青長衫少年,兩個身影一青一白,繞來繞去。雖然听不懂明白他們在吵些什麼,卻都覺得很是活潑又帶著些趣意。
隔開很遠很遠的同一條官道上,有個二十來歲的瘦弱的書生,正搖著面軟骨扇子,眉開眼笑的坐在馬背上,慢悠悠的騎著馬,不疾不徐的跟著珞睚二人。
他離得遠,走得又慢,看起來又是個病弱的書生模樣,旁人一看絕對想不到他是在尾隨遠處那二位少年。
「十年流轉命難定,江湖輩有人才出——我們都已經算做是老前輩了。」書生嘆道。
書生身畔隔開一截距離,跟著個穿了身橙底繡黑色唐草紋的人。
那人與書生差不多年紀,生得是慈眉善目,開口卻有些凶惡︰「你真是無聊。」
書生听他惡聲惡氣,卻也不生氣,依舊不緊不慢的搖著扇子道︰「小陌,你不懂。」
「懶得管你。」
「人家農耕收獲,也要一季春秋。在下這好比是前天種下一棵樹,今日便結了一樹果實。站在樹下這麼抬頭一看,果子們紅撲撲、水當當,直讓人垂涎欲滴,光用看就讓在下覺得甚是滿足啊……」
「這什麼老氣橫秋的玩意,你小心被果子砸死。」
「芙風樓主這個大金主沒死,在下怎麼舍得死?」
「你這麼喜歡種樹,不如別混江湖,買個山頭,去當果農。」
「果農好啊,天生天養。不像閣下,天下第二。」
「天你個頭啊!」
風陌那個氣啊,他平生最恨別人提這天下第二。他用無形功,轉瞬就來到馬邊,用力一拽馬韁繩。上面的君遷子本來就在搖扇子,騎得自然是慢,也就沒有抓韁繩,給他這麼一拽,差點被扯地踉蹌得掉下馬來,手忙腳亂地去抓那馬鞍子。
「看那小鬼步子漂浮,內力外泄的樣子,我才不信那他就是武神。」
君遷子剛穩住馬上身形,眼角就瞄到橙黑的影子竄上了空中,衣袖一揮,留下句。
「不管你了,我要回去閉關一年,再來找這小鬼算賬。」
「小陌啊,他叫珞殷,你不要總小鬼小鬼的叫了。」君遷子坐直身子,話音未落,抬眼再看,四周哪還有風陌的蹤影。
君遷子無奈的搖了搖扇子,咕噥道︰「都把人當對手了,還記不住名字,人老了才會記心這麼差,還不服老……」頓了頓,他又嘟噥︰「何況,在下這樹上結的又不只是一顆武神果,還有白景果、芙風果、花虞果、江雪果……乃至這天帝果。」
君遷子搖搖扇子,點點頭︰「烽煙肆虐,武神出世。八重煙雨,沁園再臨……對,這果園就叫沁園好了。」
龍泉城中,張杞辰正在逗一只停在自己前臂上的鳥。
這鳥名為雉鷹,卻不是鷹。其通體棕褐色,雙足墨黑。有鳳的身姿,鷹的翅羽。在鳥月復和鳥足上還有一些三角形的鱗片,整體模樣與六靈神中的鷙鳥神造像有六分相似。是一種日翔萬里,辯方識位的奇鳥。因其只吃新鮮的豪豬腿肉,很是難養,放眼神州大地八郡之內,也就不到百只。多用于戰時傳遞訊息,非常罕有。
「龍泉郡王諭令到了。」
張杞辰的身邊站著一位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手里捧著一盒切成指頭粗細的豪豬腿肉,一點點的喂著雉鷹。少年看侍從急著跑來,就說︰「念來听听。」
「龍泉城南城總兵張杞辰,除惡賊平撥亂,救刺史督辦諸人性命,更力保要沖不失,功不沒。賞犒萬金,官進三等,賜任郡中州兵左將軍,十萬兵馬符。副將督軍均隨其晉升,即刻啟程赴任。」
念罷,侍從便把郡王諭令、左將軍大印以及虎符一起交到張杞辰手里。
張杞辰接過來,又看了一遍,才提韻墨提筆在諭令下面簽字蓋印,算是領了這道諭令。
「這真是恭喜了!」那個幫他喂鳥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幾分武人才有的放肆隨性︰「我以為你還要再做一年總兵,沒想到連跳三級,不滿十八就直接做到了這統帥十萬州兵左大將軍。」
張杞辰聞言,也不反駁,悄悄戳了一下鳥翼,那雉鷹很通靈性,直接啄了正在喂鳥少年一嘴,疼得他直瞪眼。
「寧堪你小子,年歲漸長,說話卻越來越入不了耳,干脆改名寧不堪。」
名叫寧堪的少年揉著被啄痛的手,伸手去拍那鳥頭,卻又不敢用力,甚是委屈的道︰「這還沒上任,就開始擺將軍譜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扯的什麼啊你,沒上幾天學還拽文。」張杞辰抬手拍了他背脊一大掌︰「等到左將軍營里,就人多眼雜了,你再管不住嘴巴,干脆把舌頭切了。」
寧堪被張杞辰的手勁拍得一個跌踣,差點沒端穩手里的那盒豪豬肉。
「是是,末將遵命。」
寧堪無奈的把手里的肉都塞進鳥嘴里,往身上隨便一擦油,抄起筆簽上自己的名字,從懷里掏出個自己用的小印,也往那印台上一戳。
左將軍的大印旁邊,多了寧堪兩個隸書小字,還有一個副將印。
看他戳好,張杞辰一伸手,把諭令抽回來折好往懷里一放,問︰「天都、湘西、署地、淄州、邏桐、嵩竣都已經派人去了嗎?」
「早派出去了,咱們當兵的人厚道,這白景現身的消息,當然要大家分享。」寧堪說著,彎腰往桌下模索一陣,最後抽出來一根手腕粗細,五丈多長的金剛鐵棍。
那鐵棍頭尾兩端各刻著「寧堪」二字,棍身上卻是一絲花紋也沒有,顯然是寧堪此人專門的兵器。
哪個武人會像寧堪這樣把自己的兵器隨便就地扔?張杞辰沒好氣的看著寧堪︰「虞宮郡呢?」
「還沒派人去。」
「寧不堪!」張杞辰吼了起來。
「不用這麼大聲啊左大將軍……」寧堪掏掏耳朵,開口道︰「虞宮郡那邊的人都神神叨叨的,十多年間跟我們龍泉毫無往來,我哪放心讓手下的人去這龍潭虎穴送消息,這不正打算親自去一趟嗎?」
說著,寧堪用長條布包把棍子裹好,往背上一甩,順便提著自己的小行囊沖張杞辰揮揮手。
「正好張大將軍也不用嫌我話多,我也不用嫌您羅嗦啦。」
說著,他飛也似地奔出總兵府,騎上早備好在門口愛馬,根本不給張杞辰揍他的機會,便揚鞭一抽馬**,絕塵而去。
往西北延伸的官道上,月白衣裳與墨青衣裳的兩位少年,一路推推攘攘,緩緩前行。
過了一家茶寮,兩家小食攤,墨青衣裳的少年才想起來問。
「我們要去哪?」
月白少年抽出腰間青色佩劍,一撩衣袖,劍刃上臂,用力一劃。
墨青少年始料不及,慢了半拍伸手去攔,卻見對方臂上滴血未流,還灑月兌利落的歸劍入鞘。
「刀不醒不鋒,劍不開不利。」
月白少年晃了晃手指,伸手一拍青衫少年的肩膀。
「也虧你能用這封了刃的劍跟芙風樓主打個平手。」
「……」
「我們現在自然是要去虞宮北第,找那姑氏後人——開刃!」
「听你的口氣,到比較像是去添亂……」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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