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雷喜上樓,一路跟七八姑八大姨的打招呼,方永真是有點目不暇接,閣子樓又稱「小弄」,低矮潮濕,陰暗窄仄,忽而從哪個旮旯走出個人來,都能嚇他個半死!
各家各戶在樓里已經沒有太明顯的分界了,東西到處都堆,難以下腳,有時方永得穿過一張床,一把椅子,再推開一些雜物,才能找到上樓的路。
2層以上,那樓梯都已不是原先扎實的木板梯了,而是簡易的竹梯木梯,隨用隨搭。
這就要求樓上的住戶們有基本的道德觀念了,他們要是深更半夜才上樓,必得影響全弄,使別人都睡不好覺,那些夜深人靜正嘿咻不已的家伙,更說不準就被驚嚇至萎,其罪大也!
越是往上走,樓越矮、越破,東西越爛,人家越窮。
方永的臉色,也就越來越不好看。大狗家恐怕遠不是他想得那麼好。
他剛剛不慎踩斷了一只木梯的踏階,差點掉下來。雖然大狗、雷喜都沒說什麼,他自己還是懊惱得不行,這簡直是出糗來了。
對于雷喜,他以兄視之,對于大狗,他同樣如此。
只不過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兄弟會住在這種鬼地方,更是住在了最差勁的樓頂上了!
大狗拉他上樓,見他臉色陰郁,自己倒是心慌意亂地解釋起來了。雷喜知道,他娘的身體一直不好,十幾年前那場獸潮過後,大方村終于沒事,但出去打魔獸、殺妖怪的隊伍幾乎沒幾個回來的,大狗的父親便永遠呆在了高丘上。
他娘就是那年犯病倒下的,此後,大狗從小就賣身到方家做家生子了,干的牛馬一般的活,吃的豬狗一樣的食,和他媽一起含辛茹苦,這才把這家支撐到現在。
從理論上講,大狗家還欠著方家以及村里好幾十貫錢,如果他沒被仙門選上,估計逼債的早打上門來了!
這弄的頂上有三間小小的茅棚,所有的笨重家什都在露天。這里悶熱、潮濕,漚氣上沖,還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味道。
方永很快現這里靠河邊的樓面上擱著幾只大陶甕,看來那就是氣味的來源。
「別看了,那是糞汁便溺。」雷喜輕聲道。
「什麼?!」方永更震驚了。
「別亂想,那是大家主動供上來的,大狗他娘行動不便,樓上又種了些菜,沒有肥料,大家就想法給她搜集來了。這也是大狗娘自己要求的。」
方永看著茅棚邊上一個個破舊的木盆、瓦盆,都整整齊齊地種著各種蔬菜,不禁頓感鼻酸。
「大狗啊……」
「媽,是我!雷喜他們來看你了!」大狗嚷道。
「雷喜啊,還有誰?」
「方永,方少爺。」
「方少爺嗎?大狗你太失禮了,先扶媽出來拜見小主人。」
方永趕緊咳嗽一聲,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阿姨,我就是和雷喜哥一起來看看你,你別忙動了。」
雷喜笑而不言,根本不搭他的話。一會兒,只見大狗攙出了他母親,這個女人十分瘦弱,臉色蒼白,頭枯黃,但十分慈和溫柔,想必當年也是很漂亮的一個女人。
她的衣服破舊,卻漿洗得十分干淨,赤著腳,一步步行來,在方永面前跪下,「叩見小主人。」
方永手足無措,連聲道︰「請起,請起。」尤其是大狗跟著他娘一起直挺挺地跪倒,這一幕讓他覺得渾身不適,「不必如此,我跟老大都拿大狗當朋友的,你莫要再叫什麼小主人了!」
他母親就勢扶著大狗肩膀,慢慢站起,臉上帶著好看的笑意,「當然是小主人。若不是方家,我孤兒寡母的早就沒了,定得報恩哪!兒子,快去把桌面搬來,娘去下頭整治幾個菜,今天就在這兒吃飯,誰都不許走。」
方永結巴道︰「不忙,不忙,我們帶了吃的。」
大狗的母親嗔道︰「這卻不能生受了,哪有到主人家來,還讓客人帶飯菜的道理?」
方永說不出話了,訥訥無言。他平常頤指氣使慣了,叫他一下子改變,著實有些困難。
而且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又想不出來。
這時,雷喜才笑著過來了,他剛剛一直沒話,就是想晾晾方永,果然這丫被雷喜「暗算」了一把,卻渾沒反應。
他攙住大狗母親的另一邊胳膊,親切地道︰「阿姨莫說那客套話。我跟大狗是兄弟,方永也一樣,都是兄弟。兄弟間嘛,同甘苦共患難,有我吃的喝的,就有他吃的喝的,分那麼清干嘛?再過一陣,大狗就要選入仙門了,那時至少方永也在,兩人應當互幫互襯才是。我看阿姨你的病遲早須得仙藥來調理,有他二人,你還擔心什麼?」
大狗母親先是搖了搖頭,似乎表示自己並不在意這身體好壞,隨即感慨地拍了拍雷喜的手,笑得十分舒暢,「這幾年讓喜伢子你受忙了。」
「阿姨別這麼說,大狗入選仙門,跟我沒有多大關系,是他自己資質棒,別人想求都求不來呢!不過眼前,倒是有件事須得馬上就做,否則不定會影響大狗日後的前程。」
大狗母親立即就緊張起來,「喜伢子,你說說,是個什麼事,咱孩子都入選了仙門了,難道此後還會有溝溝坎坎嗎?」
雷喜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隨即示意方永跟他一起,在一間儲物的小茅棚里,將一只笨重的大圓桌面滾了出來,吹吹灰,再用袖子擦擦,四角抬高,墊上幾塊磚石,就變成臨時餐桌了。
這個大圓桌面原本是撿來當床用的,大狗小時候就和草睡在上面。現在大了,這桌面睡不下了,就變成了堆放雜物的東西。
幾人收拾餐具,將食料一一放好。
這樓頂原是瓦面,後來須蓋草棚,便拆掉了一些瓦面,鋪上了涂滿桐油的木板,以榫柳推牢,地面上走著總是嗄吱嗄吱地響,而且又高,看著樓層毫無遮擋的邊緣,真是非常危險。
大狗和雷喜都熟門熟路了,取了一些自家織的厚厚草席,當作坐椅,並攙扶了大狗娘坐好。
方永則小心翼翼地半蹲著,先試了試地面,這才坐穩,他不恐高,卻有點恐懼這種晃悠悠、別無欄桿的樓頂平台。
在大桌面上,饅頭菜食只不過是零星一點,只佔一隅,幾個人緊緊挨坐著,也沒各霸一方的意思,看上去既簡單、又節儉。
不過從大狗及他娘的臉上,都以看到自內心的笑容,仿佛這樣的伙食就已經是上天賜予的恩物了。
雷喜擦過手,拿了一個饅頭撕開,夾了幾塊鹵味,先遞給大狗他娘,一邊說道︰「阿姨,剛剛的話不是虛的,你認為大狗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
大狗的母親接過饅頭,遲疑起來,「是銀子嗎……」
「當然不是,進了仙門,就是仙籍,仙人還需銀子作甚?又不是官府。」
「是衣服鞋帽、玉珠???」
「再精致華美的衣服和飾品,在仙長眼里又值幾何?他又不是去宮中見娘娘!」
大狗母親上下看了看自家兒子,搖了搖頭,「這卻不知了,喜伢子你向來聰明,定須為我釋疑。」
「是大狗這個名字,也該換換了,應當換作正式的名字才是!」雷喜斬釘截鐵地道。
大狗也一臉希冀地望著他娘,能他早就想說了,出于孝順,才沒有提出來。
他娘的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反是哀婉得很,最後苦笑道︰「唉,你們不知道,大狗這小名是他爹給取的,他爹說,回來後就給他立大名,是最後……卻沒回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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