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 第14章 情深反怨

作者 ︰ 納蘭性德

楚鳳儀與蕭逸見面之後的情景,絕不似容若所想的那麼浪漫。

一位皇太後,一位攝政王,雙方都客客氣氣,禮數周全。

一個恭恭敬敬地問皇太後安,一個客客氣氣地謝攝政王關心。

一邊說一邊進了內殿,分君臣落座。

趙司言奉上茶後,悄悄領著一干太監宮女遠遠退了出去。

但就算沒了閑人在場,兩個人也仍然沒有半點逾禮,喝著茶閑閑地用非常委婉非常技巧,非常優美的詞令,說些今天天氣十分好,雲也好,風也好,你也好,我也好的廢話。

說了半日之後,蕭逸起身告退,楚鳳儀客氣地站起來相送。

蕭逸一直退到殿門口,才轉過身,卻又在出殿的那一刻,淡淡道︰」皇上已經長大了,皇太後必然十分欣慰。」

一直笑著寒喧的楚鳳儀身子微顫,原本平靜的聲音,忽然有些嘶啞︰」皇帝還小,不懂事地很呢?」

蕭逸回頭,淡淡一笑︰」皇帝雖年少,卻已有了常人不及之智,此是國家大幸,皇太後應該深深欣慰才是。」

楚鳳儀緊盯著這青衫男子瀟灑的笑顏,終于放棄了一切的堅持與偽裝,一字字道︰」蕭逸,你不要踫他。」

蕭逸神色一慘,微微閉上了眼,好一會兒,復又張開︰」鳳儀,你終于對我說出了這句話。我原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可是,當你話說出口時,我卻還是奇痛入骨。」

楚鳳儀慘然一笑︰」那麼你呢,你明知若兒是我的孩子,卻讓我們母子分離,不讓我親自教養他。你明知若兒是我的孩子,卻讓他從小無人教養,什麼道理也不懂,故意引導他變成荒暴虐的君主,甚至任憑那些流言傳到他耳中,讓我們母子離心。」

「那流言不是我散布的,你明明知道,為何嫁禍于我。」應付任何難局困境都灑月兌自如的蕭逸,此時也風度盡失,憤然說」我為什麼讓你們母子分離,因為你心心念念都是這個兒子,只要有他在,斷不肯多看我一眼,縱然我為你保住國家,打出天下,那又如何?」

「我為什麼不好好教導他?因為他五六歲,就已經知道端起皇帝的架子來訓我,已經知道說,他是皇帝,我什麼都要听他的。憑什麼?憑什麼,我沙場喋血日夜憂勞,那麼多文臣武將,歇盡心力,成就了今日的大楚,卻要讓一個小兒來喝罵訓斥。」

「我所有的功勞血汗,比不上君王的一念喜惡。自古以來,權臣有幾個好下場,遇上了少年英主,哪一個不是落得個不明不白的結局,我要保護自己,保護忠于我的人,錯了嗎?」

楚鳳儀走近他兩步,卻復又往後退去,微微搖頭,神色悲淒︰」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以前的你,總笑別人爭權奪利,殺戮無盡,以前的你,更不會為了權利做出這些事,以前的你,絕不會這般待我?」

蕭逸望向楚鳳儀,復又一笑,只是笑意冰冷︰」鳳儀,我若將一切權力雙手奉上,你的兒子,真的會放過我嗎,你這個皇太後,敢不敢保證,你那以殘暴出名的兒子,永遠不會想殺我,你敢不敢保證,你能說服你這個從來不親近你的兒子永不對我動手?

隨著他的話語聲,楚鳳儀臉色越來越蒼白,顫聲道︰」蕭逸」

「不要騙我,鳳儀,在這種事上,你也不必騙我。」蕭逸慘笑著一步步走近,伸手,摟住楚鳳儀的雙肩。

楚鳳儀顫動了一下,卻沒有躲避。

「史冊昭昭,權利場中,哪里有什麼容讓可言,容讓者,不過是把刀子送給別人,往自己脖子上架罷了。就算蕭若未必會殺我,那又如何。我執掌天下,手握三軍,卻要將一切奉送給什麼也沒有做過的人。然後閉門躲在我的王府,不敢隨便結交天下有才之士,不敢隨便發任何議論之言,每日足不出戶,絕對不能做出任何引人懷疑的事。」」就這樣,還要日日提心吊膽,擔心哪一日,朝中言官非議于我,擔心哪一天,皇帝忽然記起以前我的不敬,要對我算總帳。縱然蕭若不來找我麻煩,這樣的日子,我豈能過得下去。」

蕭逸眼神異常凶狠,直刺進楚鳳儀的眸子深處」你可曾為我想一想?我求你嫁給我,你從不答允,你明知我對你情份,你明知我並無兒女,你明知我們成親後,我必善待你唯一的兒子,你卻」

「你說我不為你想,你可曾替我想過?」楚鳳儀用力想要掙月兌,淚落不止」你是男人,不在乎名節聲譽,我可以嗎?我是先帝之妻,我要嫁予你,天下人,會如何說我,如何笑我,我的兒子,又要受什麼羞辱。」

「你不肯交出你的權利,你要做皇帝,可就算你封了我當皇後,若兒為太子,又如何。你說交出了權利,生殺予奪,皆在若兒之手,你不肯任人魚肉,那若兒呢,就算你心中愛我,可是你敢放心他嗎?你能保證你永遠不會殺他嗎?你能保證,當朝中有人說,若兒要造反時,你還能一力保護他嗎?」

「皇後?我不曾當過皇後嗎?先帝何等寵愛于我,可不過短短三年,恩愛已馳,從此我中宮夜夜冷寂,後宮中明爭暗斗,多少明槍暗箭對著我刺來,先帝幾曾對我施過援手?我為了自保,吃了多少苦頭,你知道嗎?我為什麼還要去當你的皇後,我為什麼還要重過這種日子。」

「一個男人,可以說無窮無盡的甜言蜜語,真情摯愛,這恩愛,又能保有多久,若只是個平民,倒也罷了,一旦丈夫貴為帝王,情變義斷之時,隨時都有殺身之險臨頭。你不願過擔驚受怕,忍氣吞聲的日子,難道我就願意嗎?」

多年的心防,似是一朝崩潰,她含著眼淚,把滿心悲苦傷懷,化為言詞,一口氣說了出來。

蕭逸慘然一笑,松手放開她,退後兩步,身子有些搖晃︰」是,如今你已是皇太後,豈肯屈就做個亂臣賊子的皇後。」

他這忽然松手,楚鳳儀站立不穩,竟跌倒在地上。

在失去平衡往下跌落時,她本能地望向蕭逸。

蕭逸卻只站在原處,竟不來援手。

她心頭才一疼,便已重重跌到地上。第一個念頭,是不可在他面前出丑,快快站起來。用手一撐地,卻才驚覺,剛才那一撞,竟是生生跌傷了身子,先是腿上疼,然後,竟是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直疼到心深處去了,再也支持不住,索性痛哭出來。

她一邊哭,一邊顫聲說︰」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之間竟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到底是為什麼?」」因為我們都已經變了,我已不是當年那個不懂權力紛爭的少年王子,你也不是那個看輕富貴榮華的天真少女。當年,為了你一句話,我百死無悔,當年,為了要和我遠走高飛,你寧肯被打死,也不願入宮,到如今」

蕭逸的聲音里甚至沒有傷悲,只有一種疲憊至極後的心灰意懶。然後他上前,本是要伸手去扶楚鳳儀起來,略一遲疑,忽輕輕嘆息一聲,然後,直接改扶為抱,在楚鳳儀低低的驚呼聲里,把她抱了起來。

楚鳳儀低喚一聲,情不自楚,身不由主地想要伸手去回抱蕭逸的腰,卻又在手伸出的那一刻,改為,只僅僅扯住了蕭逸的衣裳。但,在如此近的距離之內,被這樣強烈的男子氣息所包圍,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悵然。

多年前,百花叢中,他緊緊抱著她,沐浴在月光下的幸福,到如今恍如隔世。

即已斬斷情根,即已站在完全相對的立場,為什麼,又要有這樣溫柔的動作。

這一瞬,心猶如撕裂一般地痛楚起來,想要說什麼,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得默默閉上眼,不願看,蕭逸這時,沉重的眼神。

蕭逸把楚鳳儀抱回到鳳座前,扶她坐好,然後淡淡道︰」好了,請客人出來見見我吧。」

楚鳳儀大驚睜眸,愕然望向他。

蕭逸溫柔地伸手,為楚鳳儀理了理略有些散亂的發絲,語氣也一片輕柔︰」鳳儀,你的聰慧我一向深知,不過,我也並不是愚蠢之人,雖然我沒有立刻看透你的計策,但細細思索,也就想通了。你故意讓皇上出宮,故意讓所有侍衛都被甩開,故意鬧得舉宮不安,滿城騷動,為的,不就是避過我的耳目,好請一位貴客入宮嗎?」

楚鳳儀默然不語,臉色越發蒼白。

蕭逸卻只靜靜凝望著她。眼神堅定,毫不軟化。

在這樣可怕的僵持里,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攝政王即如此盛情,外臣豈敢不來一見。」

聲音清銳悅耳,一派從容。

蕭逸徐徐回身,看向那不知何時,站在殿中,恭謹施禮的身影。

施禮的是一個年方十六七歲的少年,只穿了身小太監的衣服,但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對著蕭逸禮儀周到得拜下去。一點也沒有驚惶失措。甚至還抬頭笑了一笑,眉目秀美如畫,竟然不在性德之下。

在三千飛雲騎的圍殺下,還能逃得出性命的漏網之魚,年紀青青,卻騎射驚人的神秘人物,得絕世神劍,一路保護的秦國使者,竟然是一個這樣的美少年。

蕭逸眼神幽深,緩聲問︰」你是何人?」

「外臣納蘭玉,拜見大楚國攝政王千歲。」

少年從容報名,連蕭逸都神色略動,竟然站了起來︰」大秦相國之子,因何來了我大楚皇宮。」

納蘭玉答得飛快︰」外臣隨大秦使團一起入楚,在境內遇到強盜,使團大臣盡死于賊手,唯我一人逃月兌。雖非正使之臣,但即是使團一份子,哪怕只剩一人,也不能有負君王重托,所以外臣一人獨入京師,求見皇太後。」

蕭逸明知此子來意不善,但看他修眉星目,俊美無倫,笑意從容,竟覺難以對他生出敵意,本是要立威冷斥的話,卻說得和緩了許多︰」這竟奇了,大秦國有使臣來楚,我怎麼全不知曉?」

納蘭玉神色一黯︰」出使大楚,是皇上親訂,使團近百人,浩蕩而出,至于為什麼攝政王不知,我卻也不明白。我不過是聖上喜愛的一個小侍衛,和使團一起出來,只想多見見世面,至于使臣們如何通報兩國訊息,我是全然不知的。說不定,那些通報的人,也在路上被強盜害了。」

蕭逸故意發問,本是仗著大秦當初派使臣沒安好心,不曾大張旗鼓,昭告天下,他就索性一賴到底,不承認對方的身份。

可納蘭玉卻仗著年紀小官職低,一句不知道,推得一干二淨,神色悲苦,美如冠玉的臉上,都是傷心之色,竟讓蕭逸這樣的人物,一見之下,也心下生憐,幾乎有不忍逼問的感覺。竟需要再三狠下心,才能鐵起面孔繼續問話。

「這就更奇了,你一個十六歲的大孩子,混在使團之中,途中遇賊,卻又能獨自逃生,實在叫人難以相信。」

納蘭玉臉上出現余悸猶存的表情︰」是一位劍俠,路見不平,出手相救,才使我得以逃生,可惜那位絕世劍客,救我出險後,就飄然而去,我竟不能向攝政王引見如此奇人。」

他回答雖快,不過蕭逸實在半個字都不信,只是冷笑一聲︰」說得更加稀奇了,你自稱秦國使臣,說的事情又如此匪夷所思,叫人如何相信?國書何在?印符何在?兩國相交,何等大事,豈能听你一面之辭。」

他早知大秦的使團不懷好意而來,一路藏匿行蹤,喬裝改扮,國書印符等物,必緊,這少年遇險時,情急躍馬而逃,絕對不可能來得及把這些東西找出來,帶在身上的。所以下定絕心,不能承認納蘭玉的身份,一口咬定他假冒秦國使臣,先解決眼前的威脅再說。

「他的身份,本宮可以證明。」楚鳳儀忽然開口。

此時此刻的楚鳳儀,也再不是剛才哀哭落淚為情而苦的女子,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後。

「當年本宮為太子妃時,曾伴隨先帝,見過當時大秦的三王妃,如今的太皇太後。納蘭玉貼身所帶的寶玉,確實是當初三王妃佩飾的珍寶。即肯將此物相贈,那他就是大秦皇宮,自太皇太後,到皇帝,都珍愛如珠的相國獨子納蘭玉,就是半點不錯了。以他在大秦國的地位,若說要假冒國使,是斷斷不可能的。」

隨著皇太後的說明,納蘭玉自懷中取出一塊白色美玉,明明還是白天,玉上流轉光華,竟依然炫目。

蕭逸也不接過來細看︰」即然有皇太後為證,你身懷大秦太皇太後貼身之寶,你納蘭玉的身份,自然是不假。以納蘭公子的尊貴,想來也不會做什麼假冒使臣的不軌之事。只是,你即是大秦使臣,入我京城,為何不直接找負責諸國事務的鴻瀘府宣明身份,卻扮做太監,私入宮廷?」

他聲音徐緩低沉,並不見得多麼嚴厲凶橫,無形中,卻有一種懾人之力。足以讓許多當朝重臣,百戰勇將,心寒膽戰。

可這個年少的大男孩,卻只是語氣平淡地回答︰」我年紀小,並不知國家交往的禮儀規矩,入京之後,茫然不知該做些什麼,只是以前陪伴太皇太後,曾听太皇太後提起過當初與大楚國太子妃相交,所以我才直叩宮門,求見太後。听說當時,正好滿城都在尋找大楚國皇帝,一片大亂。也許因此,皇太後才沒來得及,通知攝政王一聲。」

他答得無比流暢,乍一听,竟真抓不到什麼破綻,就連蕭逸都不得不對這個少年另眼相看。心中如流水一般回憶著,有關納蘭玉的資料。

西方大秦,國勢強盛,一直是蕭逸的心月復之患,對于大秦國的君主能臣,他資料收集非常之全,但是這個小小納蘭玉,他所知卻實在不多。

納蘭玉是大秦國能臣權相納蘭明之獨子。據說,六歲那年遇上了年僅十二歲的皇帝,從此成為皇帝的侍從伴讀,讀書習武,都與皇帝在一起。此子出身尊貴,又容貌俊美,年紀幼小,出入內宮,並無禁忌,竟令得宮中太皇太後,皇太後,諸公主,俱都疼愛得如珠如寶。九歲那一年,就已經官居五品,成為四海列國,自古以來,年紀最小的御前帶刀侍衛。

一個連刀都未必舞得動的孩子,擁有了出入宮禁,陪王伴駕的特權。傳說他文才過人,是秦國少有的才子,騎射之道,全是皇帝手把手所教授。竟是皇帝的伙伴,朋友和親傳弟子了。所有人都以為他將來,必在朝中,官居高位。誰知,如今年已十四,卻仍然只是御前侍衛。

雖是皇帝面前的超級大紅人,又是權相獨子,卻沒有列身朝堂。但若論到聖眷之隆,據說,就是一品大員,宮中貴妃,都不能及他。此子年幼時雖****過人,但年紀漸大,反而並無建樹,只是陪王伴駕,恃寵撒嬌罷了。

天下人也不過當他是個容貌美麗的小小弄臣或是孌童,所謂的騎射之術,沒人看在眼中,所謂的才子之說,也沒人當真。因此,有關的情報收集,對于他的資料,並不詳盡。

但直到今日,親眼見到,蕭逸才真正明白,這個小小孩兒,能得大秦國少年英主的無比喜愛,絕非僅靠著相貌。此子的騎射之精,已經通過愛將的途述,了解了一二,他的應變才智,自己也是親眼目睹。不知大秦國主,身旁還有多少人才,而不為天下所知。

想到那護納蘭玉一路進京,三千鐵騎不能阻攔的那一把西來神劍,他心頭又是一凜,語氣卻反而溫和了下來」即是納蘭玉公子,萬里來我大楚,大楚自然也不能慢客,本王這就下令鴻瀘府,以國賓之禮相待,為公子安排住處。」

他說來輕淡,納蘭玉卻微微一怔,心頭疑惑,忍不住看了楚鳳儀一眼。

楚鳳儀也是愕然不解,臉上微露茫然之色。

秦國使臣來楚,為的是一件對蕭逸大大不利之事。為怕他阻攔,所以才密不發國文,暗中潛行。蕭逸得知後,暗派將士中途截殺。因為,事先秦國未發國書相告使團之事,雖然吃了這麼大的虧,卻也找不到理由來問罪。

可蕭逸一旦通過鴻瀘府,把納蘭玉大秦來使的身份昭告出來,舉世皆聞,那納蘭玉這個大秦國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帝,心肝尖上的人兒出了一絲損傷,整個大楚國都要承擔後果的。在這種情況下,蕭逸勢必不能加害納蘭玉。

以蕭逸的才智,為什麼,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納蘭玉雖然呆了一呆,但他熟知宮廷禮儀,從六歲就出入皇宮,勾心斗角之事,經歷得多了,雖覺驚異,卻不曾失態,立刻施禮道謝︰」外臣謝攝政王厚愛。攝政王如此盛情對待我一個西秦的小小侍衛,可見對我主陛下的尊敬,想來此次聖上所托,兩國締結良緣,結為姻親之邦的希望,必可達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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