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碧 第57章 番外.覺來知是夢

作者 ︰ 奶油餡

談桑梓覺得,自己可能活不長了。

身體越來越沉,腦子里也亂糟糟的,好多事明明發生在很多年以前,可是為什麼這幾天她總是會夢到?

她這些日子,總是夢見自己回到十五歲的時候,坐在家中後花園的秋千上,外頭搭了一個花架子,紫藤花繞著架子一簇一簇地開著。女乃娘抱著才已經一歲多的妹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喂她吃飯。

風一吹,紫藤花簌簌地擠在一起,桑梓仰著頭,一邊晃著秋千,一邊在數頭頂上的花簇。

看她蕩得有些高了,女乃娘趕忙在旁邊勸道︰「元娘,太高了,小心摔下來,慢一些!」

她低頭,看著被女乃娘抱在懷里正咯咯笑的妹妹,笑道︰「女乃娘,我今天好高興,阿爹說他可以休息幾天,在家好好陪我們了!」

「是啊是啊,阿郎忙了快三個月了,一直沒得空閑,現在終于可以休息幾天,好好陪陪娘子了。」

她笑著,更加用力地蹬地,把自己推出去。

秋千蕩得高高的,她青碧色的裙擺在半空中,蕩出漂亮的弧形。和煦的陽光照在遠遠走來的阿娘發間的赤金步搖上,不知為何,卻偏偏刺得她眼楮發澀。

而後一晃眼。

她十六歲了。

阿爹在前面宴請賓客,阿娘在後花園里陪著來做客的夫人娘子們聊天。

她站在水榭里,正對著一副潑墨山水畫和人評頭論足,耳畔忽地就听到了妹妹軟糯的聲音。

「阿姊!」

她轉頭去看,已經三歲了的妹妹,邁著兩條端肥的小腿,啪嗒啪嗒地朝著自己跑過來︰「阿姊!阿姊!阿姊抱!」

妹妹長得白白胖胖的,成天笑眯眯的,惹人歡喜。她溫柔地抱住妹妹,捏了捏面團兒一般白女敕柔軟的小臉︰「跑什麼?阿姊在這兒呢,又不會丟了。」

妹妹咯咯地笑,摟住她的肩膀,把腦袋埋在肩頭,嗅了嗅︰「女乃娘身上不好聞。阿姊香香的!」

女乃娘最近病了,一直在吃藥,身上難免會有股草藥的氣味。

「這就是二娘麼?長得真喜慶!」

有小娘子在一旁笑盈盈地問。

她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是了,她抱著妹妹,親了親她的額頭,笑著說︰「是呀,這是我們家二娘。」

那後來呢?

後來……

後來四明縣發現了鼠疫。

不知道是誰家,從山上回來,抓了十來只肥肥壯壯的田鼠,個個毛發油亮,自己吃了不說,還分了周圍的鄰居。

第二日,這幾戶人家都病倒了。

城里的大夫號了脈,頓時慌了。鼠疫可謂是死癥。所有人都怕極了,阿爹身為四明縣主簿,安撫好擔心的阿娘,又囑咐她看顧好妹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哪知,疫情擴大,竟有向外爆發的趨勢。

阿娘不放心,將家中事宜全都交給官家,帶著人搭起隔離區,將所有流離失所的疫癥病人集中在一起。

她隱隱記得,阿爹和阿娘直到感染鼠疫,不幸殞命,都不曾回過家。

當消息從衙差那傳回到家里的時候,她抱著妹妹從高高的樓梯上摔了下來,呆愣愣地看著院子里侍娘婆子們的滿臉慌張地跑過來將她圍住,又慌里慌張地請了大夫。

她的一條腿,摔斷了。

很疼。

可是又不疼。

跟著她摔下來的妹妹,被女乃娘抱著哇哇大哭,一張臉漲得通紅。她傷了腿,下不了床,沒法子去哄。那大夫看了妹妹一眼,臉色就變了。

他說,妹妹病了,是鼠疫。

女乃娘怕被鼠疫感染逃了,臨走前說,阿爹阿娘已經沒了,這個家散了,整個四明縣都毀了,鼠疫要是再爆發下去,只怕皇帝會下令焚城,以防疫情擴散,談家對她再有情義,也重不過性命。

她抱緊生病了的妹妹,不敢放開。

如果她們也得了鼠疫,也要死了,妹妹那麼小,黃泉路上,會不會被城里的老百姓給擠散了?

可是女乃娘走之前還說過,妹妹的病就算好了,燒了這麼多天,只怕也會是個傻子,是個累贅……

如果妹妹成了累贅,她要怎麼辦?

在慌亂了那麼久,她忽然就冷靜了下來。

她十六歲,正是理當議親的年紀。她知道阿爹阿娘為她們姊妹倆留下了嫁妝,阿娘當年的陪嫁一直不曾動用過,一分為二,一份是她的,一份留給妹妹。

可如今,家沒了,家里的下人都趁亂跑了,值錢的東西能偷的都被人偷走……她以後,要何以為生?

看著欺負上門來的那些沒得鼠疫的地痞無賴,看著躺在床上氣息越來越弱的妹妹。

她忽然就想,帶著阿爹阿娘留下的那些嫁妝,回到本家去,或許日後還能在鄉下嫁一個富裕一些的人家,再不濟找個能干的上門女婿,也許日子就能好過一些……

她站在床邊,低頭看著妹妹——才沒幾日,原本粉雕玉琢的妹妹,就瘦得臉頰都癟了。

她想,這麼辛苦,活著又何必……

如若妹妹死了……如若死了……

她拿起被子,輕輕地蓋在妹妹的臉上,伸手捂住她的口鼻。

瀕死前的掙扎,她有過害怕,可當真下了手,心底的恐慌全然消失,眼睜睜地看著伸出被褥的那雙小手,最後月兌力地垂在床沿上……

她在床邊坐了整整三個時辰。

冷漠。

驚惶。

後悔。

她惶恐不安地坐了三個時辰,終于抱著妹妹冰冷的尸體,崩潰地嚎啕大哭起來。

阿爹說,這一輩的談家小娘子們以「桑」字為排行。

《詩•小雅》所記︰「維桑與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意思是見了桑樹和梓樹能引起對父母的懷念,起恭敬之心。

阿娘說,因為阿爹背井離鄉,想念早逝的祖父祖母,所以,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起名桑梓。

而妹妹的名字,卻是落日余光處的意思。

阿娘說,阿爹舍不得兩個女兒都出嫁,所以妹妹以後是要招上門女婿的,妹妹以後要照顧年邁的他們,所以,妹妹的名字叫桑榆。

桑梓,桑榆。

她心痛地直不起身,伏在妹妹冰冷的尸體上,眼淚打濕了被褥。卻漸漸的,感覺到緩緩的呼吸。

她顧不上抹掉眼淚,呆愣愣地看著妹妹漸漸睜開眼楮……

明明死了的……

她還沒來得及害怕,就听到熟悉的聲音嘶啞地在說︰「阿姊,我疼……」

她厲聲尖叫,大汗淋灕地從夢中驚醒。

入目,依舊是破舊的屋子,窗子被外頭的北風吹得撲撲直響,屋內一角放了一個破舊的火爐,爐子里的炭火已經不旺了。

屋子里靜悄悄的,桑榆正抱著單薄的褥子,縮成一團,睡在一旁的小床上。

桑梓深深地吸了口氣,抬手抹了抹額頭的冷汗。

所幸剛才的那聲尖叫是在夢里……

她撫了撫心口,掀開被褥,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南灣村的日子,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好過。變賣了部分家產換來的銀錢,在給阿爹阿娘操辦完後事後,又花在村子里。老宅需要翻修,家里的東西需要重新添置……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要不是有里正和鄉鄰們這些年的照看,她們姐妹倆只怕撐不到現在。

桑梓嘆了口氣,走到小床邊上。桑榆睡得很沉,想來又累壞了。

桑梓俯□,輕輕地連人帶著被褥一起抱了起來。

她力氣小,要不是桑榆這幾年吃得並不多,看起來還是瘦瘦弱弱的,要抱起桑榆只怕會更吃力。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到底還是驚醒了桑榆,揉揉眼,疑惑道︰「阿姊?」

桑梓安撫地朝她笑了笑︰「沒事,只是想抱你到大床上睡。」

一張床,兩條被褥。桑榆眯著眼楮笑︰「阿姊,明日一早,我跟著王嬸去城里,天氣這麼冷,我給你帶個湯婆子回來,以後你再不會半夜被冷醒了。」

桑梓笑笑,不說話,輕輕拍著桑榆的背︰「睡吧。」

「嗯,阿姊也睡吧。」桑榆閉上眼,往桑梓身邊靠了靠。

看著沉沉睡去的妹妹,桑梓微微垂下眼簾,苦笑。

這一聲「阿姊」,她听了三年,從最初的驚惶不安,到如今的安之若素,她看著眼前這個妹妹整整三年,卻不知究竟該用什麼臉孔去面對。

「你究竟是妖,還是鬼?」桑梓喃喃地念,手掌輕輕拍在她的背上。

她不安了三年,默默地看著才六歲大的小娘子在那些粗鄙的鄉人身前身後跟隨,學下廚,學種地,學照顧自己。甚至有一段時間,桑梓都差點忘記了,眼前這個桑榆,根本不是妹妹……

如果能忘掉曾經發生過的事,是不是她就可以假裝這個桑榆,就是她的二娘?

她偽裝了三年,或許以後,還要繼續裝下去……

到後來,桑梓執意出嫁。

在新房中見到虞闐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問自己,為了離開貧瘠的南灣村,以一生的幸福為代價值不值得。

她最後告訴自己,值得的。

可是很快,她後悔了。

就像當初親手害死妹妹,事後卻深深懊悔一樣,她後悔了。

如果早知道,在虞家的日子,會過得如此艱難,她的夫君會是這樣一個男人,興許她和桑榆在南灣村相依為命的生活,會遠遠好過如今。

可世間本無後悔藥。

她看著桑榆通過虞家六郎拜柳娘子為師,看著桑榆一言不發地帶著侍娘離開奉元城,而後又看著她意氣風發地回來。她看著愈發陌生的桑榆,問自己,這些年,是不是她將這個曾經真心對待自己的妹妹推開的?

她也曾經想過要將這個人當做真的二娘那樣疼愛。

可是她總覺得,透過那雙眼楮,她所有的腌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她厭惡,甚至害怕這種感覺,于是愈發地疏遠。

直到難產那夜……

她听著身旁穩婆和侍娘驚慌失措的聲音,嘶喊中隱隱約約還听到了門外桑榆的怒聲。她想起之前撕破臉皮的事,她害怕她報復……可是到底,還是因為桑榆,他們才能母子平安。

就是那一晚,桑梓想明白了。

與其去憎恨,不如去無視。

與其去傷害,不如去饋贈。

逼走桑榆的那天,她抱著長得有幾分像妹妹的兒子,笑得眼淚往心底流。

走了好,她走了省得在這里難做人。

這個家,除了公爹、二嬸、大哥大嫂還有六弟是正常的,有那幾個腦子不利索的就夠了,何必讓桑榆繼續留著,被他們盯上就跟被蛇纏住一樣,月兌不了身,還平白沾染一身腥。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桑梓這個角色,從一開始,她就是個在絕望中暴露了自私本性的女人。

受盡寵愛的一生才開了頭,花一樣的年紀,突然遭遇父母的離世,身邊信任的僕人的拋棄,她下意識地听信了旁人的話,要被自己謀求利益。

很多讀者都說在這段姐妹關系里,桑榆太聖母了,桑梓太自私了。

可能是對聖母的理解不同,我所想表達的東西,並沒有通過文字傳達給你們。可是我的桑榆,她從來都不是一個錙銖必較的人,一個現代人所經歷過的人性的黑暗,並不比一個古代人少,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桑榆只是在盡責任。

她一直以為,是她佔據了這具身體,卻不知道,是桑梓先殺了原主,才給了她再活一世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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