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澶九淵(九)

作者 ︰ 白玉有紋1

李將軍長途奔波,清晨回來未見周淵,只得先回明了莫老夫人。見不到周淵,也不敢回家,急得在值房中團團轉,傷處滴下血來也全然不顧。直到茜草來請,一溜小跑到正房大廳。李將軍面色慘白,雙眼血紅,周淵讓絳草扶他坐下,未待周淵開口想問,李將軍便道︰「夫人,莫將軍身著重甲,雖失血,但無礙。將軍身為副帥,入帥營查看皇上的傷勢。」

「有什麼消息麼?」

「莫將軍說,皇上崩逝……」

「皇上駕崩,軍中當禁嚴,他們怎能許你回來報訊?」

「莫將軍早料到如此,因此他入營之前曾與卑職約定暗號,若皇上駕崩,則連叫三聲萬歲,若健在,便只稱一聲萬歲。卑職候在帳外得了訊息,未等莫將軍出帳,便疾馳出營,遲一步便走不了了。」

「多謝李將軍,請回去歇息吧。」

李將軍告退。周淵取筆在茜草的小臂上寫了一個「沒」字,又吩咐廚房取了食盒點心來,裝好了,讓茜草送進宮去。

那夜下起了大雨,周淵焦急的踱著步,婆母幾次召見,都推病不去。傍晚時分,皇太子的內官傳來消息,說是當年有意擁立驍親王為皇太子的幾個官員已聚集在慶國公府。慶國公鄒阜也是開國功臣,他是陳四賁的郎舅,驍王黨便以他為尊,以他為首。這次西征犬獫,他因身患有病,未能隨駕出征,不料竟成了絕大的隱患。

周淵默默思忖著,如果慶國公已經得悉皇帝駕崩,此時謀反正是最好的時機。雖然慶國公沒有兵符,不能調兵,但他勇猛好武,府中的親兵也有兩百余人,其它武將,如果各將親兵隨從,大約也有一千人。皇太子手中也沒有兵符,他手中連親兵也沒有,只有禁衛兩千人與幾十個儀仗兵,倘若禁衛中沒有驍王黨的奸細尚可,若有,只怕不妙。慶國公今夜計議,若不及時行動,便有泄露消息,被皇太子一網打盡的危險,說不定成敗就在今夜。

正煎熬著,忽報宮中內官來了,原來是皇太子宣召輔國公夫人入宮陪伴皇後。周淵領旨,連忙入宮。宮門外,皇太子派人接應,從側門入宮,只點了一盞小燭燈,明滅不定,穿過長長的回廊和甬道,悄無聲息的來到皇後的守坤宮。

守坤宮的懿靜殿中點著一盞孤燈,皇後坐在燈前,看不清她的臉,只見影子落地,孤清綿長。尚青雲握住周淵的手,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氣。她的手冰冷潮濕,微微顫抖。忽然從黑暗中走出兩個人來,一個年輕英俊,正是皇太子,另一個已界耄耋,是皇太子的老師陸謙,時任太學院掌院與司禮大夫。周淵連忙行禮,又問︰「殿下,如今情勢怎樣?」

皇太子高思諺道︰「慶國公聚集了幾府親兵,正蠢蠢欲動。本宮已吩咐侍衛將宮門緊閉。叛軍攻入,不是強攻,便有內應。叛軍人不多,且人心必不齊整,要他們強攻宮門,說不定嘩變,慶國公絕不會這樣愚蠢。因此,只有內應開宮門方才穩妥。本宮已派人在各宮門把守,監視內應。待他將叛軍引進,便在內城牆上居高痛擊,一舉殲滅!陸老師已擬好了登位詔書,明日一早便登基,大位已定,那些跳梁小丑,還有何懼!」

尚青雲問道︰「捉了內應,迎敵城外不好麼?何必引進外城?」

周淵道︰「拒敵城外固然可行,但卻無法全殲。」

皇太子道︰「為防走漏消息,禁衛于此毫不知情。」

「若不知情,如何御敵?」尚青雲無不擔心的問道。

「母後,禁衛軍中難保不會有驍王黨,不可不防。」

尚青雲用左手手背敲著右手掌心︰「京師守衛軍調不動,禁軍中又怕又內應,那皇兒靠何人御敵?」

「母後莫怕,皇兒自由辦法。」皇太子轉向陸謙和周淵,「老師,淵姐姐,父皇在營中駕崩,多虧二位及時傳訊。勝敗只在今夜,事成之後,二位的恩情定當銘記終生。」

陸謙躬身道︰「皇太子殿下敦敏誠孝,聰穎善斷,將來必成一代英主。有德之君,人所仰之;無恥之賊,天下棄之。太子殿下定能得償所願。」

周淵笑道︰「原來陸大人也曾報訊,」

陸謙道︰「劣孫恰在皇上親衛軍中任執戟郎,他有個御醫朋友,因此皇上當彌留之時,老夫已經獲信。唉,皇上一箭穿心,雖非正中,然終是……」

皇太子道︰「老師與淵姐姐並未約定,卻同傳父皇駕崩的消息,看來,父皇崩逝,是千真萬確了。」

正說著,一個儀仗親兵悄然走入殿中,低聲稟道︰「皇後娘娘,皇太子殿下,遇喬宮中的安平公主,出宮往北門走去。」

皇太子冷笑︰「內應原來是安平皇姐,下去再探。」

過了片刻,又有人稟道︰「安平公主到了內城的金竹門。」

「再探。」

周淵道︰「出了金水門,便是外城玄武門。」

皇太子道︰「金水門與東宮最近,早料到如此,再探!」

不多一會又听稟︰「安平公主已到了玄武門,與幾個禁衛搬開了門閂。」

高思諺的手微微顫抖起來,隱約听見他說︰「來了!」

又報︰「叛軍已進入北城,天太黑,看不清有多少敵人,都堵在金水門。金水門上已聚集了我們二十個兄弟。」

尚青雲努力的睜大眼楮,要在這昏黃的燈光之中看清楚兒子的臉。皇太子卻胸有成竹的微笑起來,「母後不用擔心,二十人足矣。」話音剛落,沉悶頓挫的炮聲響了起來,隱隱約約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周淵一跳,仿佛心頭被扎了一針。

炮聲歇了,又有人報︰「金水門大捷,足足哄了四十來炮,打死了幾百人。玄武門口積尸如山,叛軍遭迎頭痛擊。兩個叛軍首領被禁衛軍堵截,沒有逃出玄武門,如今在外城中流竄。」

又報︰「流竄叛軍遇禁衛軍,抱頭鼠竄,無心再戰。」

再報︰「有四五百人投降,首領暫且不見。」

皇太子道︰「先審。」

報︰「叛將已在外城的一口枯井中找到。」

皇太子問道︰「審得如何?」

「回太子殿下,他們是慶國公、錦鄉侯和秦國公的親兵,共八百余人,初審已畢,請太子殿下示下。」

「安平公主如何?」

「安平公主被炸死,尸不可辯,只有頭顱半顆,可為佐證。開門的禁衛軍魯中校不知所蹤,具臣等推測,應該和安平公主一道,被炸得粉碎。」

尚青雲顫聲道︰「安平這孩子,死了……」

皇太子安慰母親︰「母後,安平與本宮為敵,若不殺了她,她便要殺了本宮,母親不必傷心……」又向那傳訊的親兵,「既人證確鑿,著金衣緝捕使即可捉拿慶國公,錦鄉侯與秦國公,下天牢候審!」

不知不覺,天已亮了,懿靜殿中那一點孤燈在晨光中顯得孤弱。皇太子顯得滿不在乎,可扶著長劍的手青筋暴出,劍在鞘中發出微響。

尚青雲問道︰「這炮聲是怎麼回事?」

皇太子躬身道︰「回母後,這是兒臣在火器房親自研制的子母箭銃,威力有若一門小炮,只需一人扛在肩上便可使用,兒臣昨夜悄悄運了十門進宮,交與兒臣的親兵,所以說,二十人足以平亂。」

尚青雲詫異道︰「皇兒,你何時入神機營了?」

皇太子笑道︰「當年澶姐姐入營,我便隨她看了許多書,這子母箭銃也是由澶姐姐造出的箭銃改良而來的。兒臣頗花了一番心思,才造出來這麼十門,原想等父皇凱旋獻給父皇,想不到先拿來救命了。讓母後受驚了。」

周淵笑道︰「姑姑,當年皇太子只有十歲,姐姐入營後,我帶皇太子去看望姐姐,想不到還有這段因緣,我倒不很清楚了。」

皇太子微笑道︰「淵姐姐和莫大哥哥當年帶本宮游獵射擊,讀書練劍,本宮無時不記在心中。母後,兒臣得親自去審問這些叛賊,先行告退了。煩淵姐姐再陪伴母後一陣。」

陸謙道︰「老臣亦告退。」

太子道︰「老師請。」兩人相攜退下。

尚青雲道︰「淵兒,你也辛苦了,就在宮中歇一陣子吧。」說著命人準備枕衾被鋪,盥洗用具。宮娥扶兩人款款入後殿歇息。

正迷糊之間,只听外面一片吵鬧,幾個宮娥的聲音此起彼伏。「貴妃娘娘,請留步,皇後歇晌呢……」,「娘娘,您不能進去,皇後剛睡下……」,「娘娘,皇後操勞了一夜……」……

陳貴妃的聲音尖利得如同刺落碧霄的閃電。「讓本宮進去,大早晨的,歇什麼晌!本宮是來向皇後請安的!」,「本宮體同國母,你們算什麼東西,快給本宮退下!」,「皇後有什麼可操勞的,你們再借故攔著本宮,定叫你們一個個都不得好死!」……

門開了。尚青雲披散著頭發,只簡單的束著,周淵也走出房門。陳貴妃一夜之間似乎老了十歲,白發也沒有用烏汁浸染,也沒有抿入發間,那一絲絲,一撮撮,銀光蕭然,仿佛一只只沁著淚水的眼楮。陳貴妃撲通一聲跪下來,膝行至皇後面前,痛哭道︰「皇後開恩,臣妾的安平至今不歸,未知她身在何處。皇後開恩告知臣妾,臣妾寧願不要這貴妃頭餃,終生服侍娘娘……不,臣妾願生生世世,為奴為婢,服侍皇後……」說著磕頭如搗蒜,聲如磬鼓,水磨青石地磚上出現點點斑斑的血跡。

尚青雲扶起陳貴妃,長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姐姐,安平已經死于亂軍之中……」

陳貴妃兩眼一翻,暈了過去。宮娥將她扶到別室,傳御醫來看視。忽又通報各宮姝媛都來晨省,尚青雲只得出殿。眾女行禮後,恪媛問道︰「皇後娘娘,昨夜宮中傳來炮聲,姐妹們不勝其擾,又實在害怕,敢問娘娘,究竟是何事?」

尚青雲嘆道︰「驍王黨趁皇上不在宮中,率叛軍攻入皇宮,皇太子已鎮伏。妹妹們不必擔心,如今已平安無事。」

眾女松一口氣,恪媛正要再問,忽聞南方傳來清越悠揚的鐘聲,是奉天殿上召集群臣上朝的金鐘鳴響。敬媛奇道︰「金鐘只能由皇上下令敲響,莫非皇上回來了麼?」

尚青雲執帕拭淚︰「眾位妹妹,皇上兩日前已在軍營中駕崩,適逢驍王黨謀逆,而驍王還率大軍在外,故事急從權,現下正是皇太子登基,召集群臣。」

敬媛與恪媛相視一眼,雙雙跪下,口稱皇太後千歲。尚青雲的臉上沾滿淚水,愕然不語。轉眼眾女跪了一地。尚青雲端坐于上,眼望殿中一株滾雪球,昨夜尚呈球狀,今晨已半開,一縷幽香,縈于殿中。

昨夜風雨摧柴門,悲秋豈成名花主。傷心若在春山澗,銀燭垂淚到天明。

驍王班師回朝的那天,慶國公鄒阜迎驍王于城外,請他駐師城外,與輔國公莫璐先行扶梓入城休息。驍王高思諫以為事成,便無防備,一入城門,便被京城守軍拿下,押解到金殿。御座上,昔是父皇今幼弟,驍王一臉憤怒,喝道︰「鄒阜誤我!」

新帝高思諫不理他,將先帝梓宮置于于奉天殿上,帶百官膜拜。九拜之後,高思諺方向驍王高思諫道︰「並非誰誤了你,是皇兄自己不惜福!」

高思諫大笑道︰「本王母親為先帝原配,本王乃是先帝嫡生長子,立廟堂,戰沙場,這帝位,當是本王的!你有何功何能,父皇為什麼要立你為太子!本王不服,死也不服!」

高思諺道︰「父皇曾經非常器重皇兄,是皇兄自己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怨不得任何人。」

高思諫面色大變,無言可對。高思諺淡然一笑,向群臣說道︰「驍王不思聖恩,外怠征虜,內謀帝位,更隱匿大行皇帝仙去之蹤跡,其心堪察。今于金殿之上,已口認謀逆之罪,著刑部押入天牢,擇日御審。先帝貴妃陳氏,縱安平公主備策內應,已由皇太後查明,陳氏認罪,從此廢為庶人,撤廟享,逐出宗祠。安平公主已死于亂軍之中,形破肢殘,分其尸葬于四邊,永世不得移葬皇陵!」

驍王大叫道︰「本王母親是先帝原配,你不過是個庶子,敢廢她!」說著一躍而起,撲向御座。驍王身懷武功,離得又近,一瞬已撲到跟前。但見青光一閃,驍王大叫一聲,原來是高思諺用長劍斬斷高思諫幾根手指,血濺金殿,斷指落地,猶自抽搐。殿前侍衛連忙將驍王擒獲。

高思諺將長劍拭淨還鞘,混若無事,只是說道︰「傳御醫為皇兄療傷。」又向高思諫說道,「爾今弒君,本當重罪處死,念兄弟一場,暫不議罪,皇兄請善自珍重,若死在眼前,不得見老母一面,豈非不孝?」

驍王捂著斷指處,一頭冷汗。高思諺吩咐侍衛帶他下去,但見血流了一地,逶迤至奉天殿外,聲雖不聞,血成一線,綿延不知幾許。

冬天,輔國公因為舊傷復發,去世了,皇帝下旨大葬,周淵悲痛欲絕。冬去春來,先帝入皇陵,驍王處斬,慶國公等均被處死,這一年是咸平元年。這年,周淵在佛堂中居住,每日只是抄經念佛。

咸平二年的春天,宮中傳來消息,皇帝預備大婚了。周淵走出佛堂,每日除了侍奉婆母,便還是讀書練劍,入宮陪伴皇太後。春分這日,皇太後舉行春宴,請各宮太妃女官,各府誥命小姐,入宮飲宴,一時金沙池畔,脂香粉色,鶯聲燕語。彼岸雖然桃之夭夭,然與此地相比,亦少了動人聲色。

皇太後尚青雲笑向周淵道︰「你看,各府小姐,你瞧著誰可為國母,也幫哀家參詳一下。」

周淵也笑了︰「姑姑原來借題發揮,不為行樂,倒為挑選皇後來了。如今皇上還未滿十八呢,倒用不著這樣著急。」

「淵兒你不曉得,自從皇兒登基,整日忙于政事,大婚之事哀家也問過好幾次,總是回說過些年。可是,哀家做母親的心,皇上又怎能全然曉得。如今他成了大業,也要成家生子,我方能放心。如今且挑著,有好姑娘要留心才是。」

周淵嘗了一塊糕,笑道︰「姑姑,你放心吧,這里的小姐,十位里面我倒認得八位。」

「淵兒何以認得這麼多位小姐?」

「姑姑,這些小姐夫人經常來我府上,自從我孀居謝客,她們才有一年不曾登門,可是書信禮物卻也不短,今日看我入宮侍宴,怕是又要不清淨了。」

尚青雲嫣然一笑︰「這倒都是哀家的不是了,累你不得清淨。既然這些小姐你都認得,你便給哀家參詳一番好了。」

「姑姑,這得讓皇上自行相看,我們挑的,皇上未必喜歡。」

「淵兒,你真與哀家想到一起去了,皇上答應了哀家,處理完政事就來飲宴。」

周淵笑笑,此時恰有幾府的夫人小姐齊來祝酒,周淵便趁空躲了開去,信步而行,便到了池中的汀蘭榭中。岸邊的老柳,根系牢牢抓住湖底,無盡蔓延,女敕枝飄入汀蘭榭,周淵隨手折了一支,當劍舞了兩下,便騰身一躍,又一躍,已翩然站上汀蘭榭頂。春風有些冷,還有些干澀,周淵淚流滿面,很快便成陳舊的水跡。莫璐不在的日子,她早已習慣,每日抄經念佛,超度亡靈,早已不想什麼了。然而這**撩人,想起春池畔曾劍舞互酬,斗室中曾舉案齊眉,執竹管曾同默兵書,持柳枝曾送贈離人。周淵想起這一切,不禁黯然。金沙池畔歡聲笑語,這廂卻好不淒涼。周淵便想起一句戲詞︰似這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若生生死死隨人願,便不會人生剛剛開始,便如墮冰窟;看那邊,新人還在裝扮,尚未粉墨登場,一片火熱,哪里會有酸酸楚楚的怨……

咸平三年春天,皇太後懿旨,著各府各部各路各州在官中民間挑選才德兼備,貌妍性逸的少女入京備選。入京後的少女由宮中女官大挑,選一百位留宿宮中,覲見皇帝與皇太後。薦花節後,中選的便留下,其余或稱為宮中女官,或賜路資回鄉。

皇太後于宮中只是忙碌皇帝大婚的各項事宜。薦花節前的一天,皇太後一團喜氣,向周淵笑道︰「皇帝大婚,當娶一後二妃,如今一後一妃已經選定,淵兒倒不妨猜猜是哪府的千金……」

「太後,這宮中的一百位小姐,要猜出皇上的心意,實在太難,淵兒猜不出。」

尚青雲笑道︰「皇上欽點的皇後,乃是武英伯的二小姐裘氏。」

「武英伯裘駟,是當年陳四賁的一個妾侍的族兄。當年立後之爭,他是嫡親的驍王黨,裘氏為後,令人意外。」

「哀家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當年驍王伏誅,驍王黨的大臣恐獲罪于己,不是辭官便是推病。那些大臣多是當年打下天下的武官,不多時已經走了一多半。雖然自驍王死後,皇上下旨不再追究,但新君即位,北燕虎視眈眈,若不籠絡舊臣,恐一時之間朝廷無將可用,邊疆無人可守。皇上選武英伯的女兒為後,哀家怎能不知他的心意。本來,哀家舉行大挑,原是想讓皇上選幾個可心的人兒。不曾想皇上做了這番安排……」

「姑姑,皇上自小老成,他一定會成為一代明主的。那這一妃又是誰?」

「是陸謙老師的小孫女兒,將來一進宮,便要封為貴妃的。」

周淵點點頭︰「貴賢淑德四妃,貴妃體同副後,也是尊貴無比的了。」

「哀家這做娘的,只願他這另一妃能選個心中真正喜歡的,那才算是完滿。」

「教我說,選個民間女子也好,以示皇室選賢,無分貴賤。」

「哀家也是這樣想的呢。民間女子,自有其山野淡逸之風,與官中女子大不相同,說起來,哀家倒想起當年尚在民間的日子來了。」

正說著,內官報皇帝來了,周淵行禮後便退下了。由他母子自在講話。

濟慈宮里,玉萱堂中,花架上整齊的放著兩溜幽艷馥郁的玫瑰,那香氣濃厚得惱人。皇帝喝了兩口茶,忽然變得不安起來,一雙手放在膝上摩挲,但很快又生了汗。

皇太後笑問︰「皇帝這是怎麼了,莫非是太熱了麼?」

皇帝搖搖頭道︰「回母後,並不熱,只是有一樁事難以向母後開口。」

尚青雲笑了︰「天下人都臣服于皇帝,皇帝有什麼難處呢?」

「母後,朕初登大位,這皇帝的位子做得是不是自在,是不是有難處,母後當知道才是。」

尚青雲嘆道︰「皇帝的難處,哀家這做母親的,自然是知道。只是也幫不上什麼,說來慚愧。」

「母後說哪里話來,母後為朕婚事,操碎了心,難道兒臣不知麼?」

「**之事還可,御臣治國之道,還要靠皇帝自己。」

「母後既為兒臣婚事操勞,兒臣在此有一事請求,求母後成全。」

「皇帝請講。」

「母後,朕自登帝位,夙夜操勞,時常午膳不繼,至晚方食。早朝午筵,未敢廢棄。一日批折,少則近百,多則幾百。到現在,時常覺得深思倦怠,目嘗昏視,耳自喑鳴。就算如此,也不能令大小臣工,上下萬民滿意,直諫有之,誨罵有之。早知如此,倒不如做個閑散宗室來得快活。為這帝位,必先廢先帝之妃,殺先帝之子,毀先帝之掌珠。朕今選後妃,只因朕剛剛即位,根基尚淺,朝中功臣大多不服朕,不選武英伯之女以示籠絡,朕恐燕境犬疆無人可守。母後,朕只覺得委屈。」

尚青雲眼泛淚光︰「哀家都知道,還有一宮主位,皇帝要選誰,母後都應承。」

「母後,朕自幼得母後悉心教導,原只為成人,不想母後一代賢後,朕也比居東宮,母後于朕的恩情,竭海水為墨不能書盡。如今朕于婚事上有求于母後,惟願母後深恩綿延尺寸,朕心願了矣。」

尚青雲奇道︰「皇兒何時這樣多話了,到底是何事?」

「母後,武英伯之女,朕雖不愛,必尊之;貴妃陸氏,朕雖聞賢名,卻無從見之。」

「胡說,百位小姐都在宮中,飲宴之時,盡可遍閱,怎說無從見之?」

「母後,朕于飲宴之時,耳目無一刻不在朝堂,心思無一時不在文案。既已選定,不看也罷。無鹽嫫母,曠古賢後,朕一早已想得通透。」

「皇帝,你究竟喜歡哪位小姐,說出來讓母後為你做主。」

「母後,朕幼時一得母後教誨,二得淵姐姐啟蒙提攜。于母後的恩情,冊太後以享尊榮,敘天倫以備弄孫。于淵姐姐,朕無以為報。思前想後,朕願封她為德妃,以示朕心。」

尚青雲一口茶沒吞下去,全噴了出來。她驚愕的看著兒子,要看清他的臉和心,然而只看到一臉平靜。

尚青雲命人收拾了杯子去,問道︰「淵兒……便是皇帝可心的人麼?」

「母後,朕自幼得淵姐姐陪伴,讀書習武,圍獵射擊,哪樣不是她帶著朕?後來莫大哥哥也待朕極好。當年他們成婚,朕不能發一言。但朕心中,淵姐姐的美貌聰慧,溫柔平和,別的女子是萬萬及不上的。淵姐姐孀居三年,早不復當年歡悅。去歲春宴,她**于汀蘭榭頂,神傷不已,但即使如此,那風姿容貌,宮中誰人能及?朕既敬她,又憐她,且愛她。母後,朕的心事,自來不瞞著母後,但此一件,兒臣實難啟口。自她嫁了,朕便斷了這念想。但莫大哥哥也算是為先帝,為朕而死,淵姐姐更助朕登上帝位,論其功,亦在千萬女子之上。莫大哥哥既已離世,淵姐姐便可再嫁,朕要娶她,亦無妨礙。」

「皇帝,你的心思哀家已經明白。淵兒自幼隨哀家長大,哀家一向疼愛她,憐惜她。但她畢竟是輔國公夫人,又比你長了十歲,你若娶她,只怕朝中有人非議。」

「母後,朕不怕非議。實話說,朕登基以來,一再推後大婚,為的就是等淵姐姐守喪期滿,如今三年已過,淵姐姐要嫁要守,全憑她自己!」

「皇帝,淵兒上有婆母,怎容她自己做主?」

「母後,淵姐姐是怎樣設計軟禁了陳四賁,您忘了麼?她九歲時,便知依自己心意而為,難道如今倒不如從前了?」

「皇帝,你真的想明白,想清楚了麼?」

「母後,淵姐姐一生孤苦,天生她這般才貌,不應埋沒。求母後成全!」

尚青雲沉默了好一陣,只得說道︰「便是你願意,淵兒她願意麼?」

「求母後容孩兒親自問明了,若淵姐姐願意,求母後去莫府求親。」

「哀家權且一試吧……」

「多謝母後。」

此時,周淵剛剛出了宮門,預備坐轎回府。于她,明日與今日無甚分別。皇太後歡天喜地的張羅婚事,她卻像個已半入土的老人,別人的喜怒哀樂,與她無關。天邊的雲彩聚了又散,散了復聚,沒有一片雲能牢牢掛在天上。心中想起兩句話︰日邊彩雲常聚散,閑步天衢總踏空。

忽然一道金光自雲層中射出,令周淵眩暈,放下轎簾。周淵取出一面菱花小鏡。鏡中是光潔的肌膚,漆黑的秀發,掩鏡深思,忽然一笑,明明並不老,為什麼要做此暮氣之嘆,明日難道不是新的一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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