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澶淵(澶五)

作者 ︰ 白玉有紋1

遇喬宮的小室里,暗香浮動,粉釉的落地細口花瓶內,疏疏落落的插了幾支紅梅,如同血點子潑濺在空中,襯著窗紙雪光,越發的嬌艷和詭異。陳夫人穿著一件半舊的長襖,手里捧著裝了素餅的手爐,端坐在榻上,渾身緊繃,身後一窗雪光幾乎不曾將她照成一尊顏面無光的泥塑,但這泥塑雖然僵硬,卻是滿面怒容。塌下站著驍平郡王高思諫。

陳夫人道︰「你倒說說該如何收場,如今鬧得你父皇都知道了。」

高思諫面如死灰,說道︰「當初,也並不是我要娶她的,母親,我心里只喜歡冰珠兒,您不是不知道。」

「糊涂的東西!你若不娶她,你父皇能將神機營交與你管麼!你弟弟又不爭氣,你若不作出些樣子來給你父皇瞧,這宮里還有我們母子三人立足之地麼?」說著用袖子拭眼淚。

高思諫登時出了一身汗,連忙說道︰「母親,孩兒錯了。」

「既知錯,又預備怎麼辦呢?」

高思諫呆了半晌,說道︰「孩兒愚鈍,請母親指點。」

陳夫人站了起來,走到一扇古董架前,正對著一只晶瑩剔透的米粒釉薄胎碗呆看了好一會,才說道︰「你要讓周澶回心轉意,冰珠兒月復中的孩子就不能留。」

高思諫失聲道︰「母親,冰珠兒的孩子也是孩兒的骨肉啊。」

陳夫人嘆了口氣說︰「孩子,我何嘗不疼惜自己的孫兒,但你知道,你父皇如今出入都帶著諺哥,像上次在御花園中宴請燕國境安郡主的時候,你父皇的話都叫諺哥說了,那時他眼中可有你這個皇長子?听說諺哥還進了畋園練習射獵,孩子,你十四歲才進畋園,諺哥比你足足早了四年。」

高思諫道︰「孩兒愚笨無能,讓母親操心了。」

陳夫人繼續說道︰「尚夫人生了四個兒子,如今皇上剛登基,她又生了一個孩子,雖是公主,但你父皇愛逾諸子。如今我知道他的心病,只是在神機營,你父皇試探了周澶好幾次,都被她巧遁了。你父皇只盼著你能說服周澶入神機營,才準你接管神機營,為要從莫敖手中奪過神機營,你父皇許了他不少好處。孩子,這說明你父皇的心里還是有你的,你決不能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已經老了,早不在你父皇的的心坎上,你自己要爭口氣才是。」

「母親言重了,雖然父皇沒有立後,但父親對母親的敬愛,我們兄弟姊妹們都知道。」

「唉,你父皇的敬愛只在表面罷了。」說著拉著高思諫的手,兩人同坐在榻上,同時壓低聲音道︰「你可知道你父皇為什麼不立後麼?那是因為他心里猶疑讓誰做皇太子啊。」

高思諫驚道︰「母親,這話是父皇告訴您的麼?」

「這話你父皇怎麼能告訴我?思喬宮的人有一天偷偷听到周淵和尚夫人說的,她也只听到立長立嫡這幾個字,回頭告訴我,我想了一宿才想明白。哼,周淵那小丫頭小時候就使絆子使你父皇不得不軟禁了你舅舅,如今有這樣的眼光,也不稀奇。孩子,你是長子,且已成年,你如果能管好神機營,太子之位就是你的了。而這第一步,就是哄好周澶,讓她入營,她便不入營,也要將她畢生所學都傳授于你,你才穩穩的立于不敗之地。因此,冰珠兒的孩子絕不能留,不但不能留,冰珠兒還要交給周澶,隨她處置,她滿意了,你才能哄她入營。」

高思諫幾乎要哭出來了,陳夫人安慰道︰「孩子,冰珠兒是個好孩子,我看著也喜歡,我知道你喜歡她,不喜歡周澶,可是如果你有朝一日能繼承大統,便怎麼對她們兩個都可以了,男子漢大丈夫,要懂得忍一時之氣。」又推他。高思諫呆了半晌,終于點了點頭。

新房里一片狼藉,周澶能砸的都砸得差不多了,心里絕望得幾乎要去撞牆,被青草絳草死死抱住了,但高思諫卻拂袖而去了。周澶蓬著頭發,那百姓家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周澶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也能輪上一回。怎麼能不委屈,她這樣一心一意的待他,他卻和別的女人生孩子。

好不容易等到周淵來了,青草和絳草才松了一口氣。周淵親手替姐姐梳好頭發,服侍她洗臉勻面,換好衣服,安慰了好一陣子,說要接她回宮住幾日,周澶死也不肯。周淵嘆了口氣,姐妹連心,她知道她要在王府等高思諫回來。周淵無奈,只得先回宮。

路上,周淵突然想起來,問送她的丫頭茜草︰「那有身孕的女子在哪里?帶我看看。」

「回郡主,冰珠兒本來在書房當差。現在被軟禁在房中。」

兩人說著,穿過重重院落,終于來到丫頭們居住的地方。推開房門,只見一個清雅無倫的少女,坐在屋中間的炭盆邊繡花,屋子里一東一西兩張床。這屋子是她和另一個丫頭同住的。

見門開了,這少女連忙站起來向茜草行禮,口稱姐姐。茜草道︰「小周郡主來了,還不跪拜。」周淵這才注意到她的肚月復已經隆起。少女正要跪下磕頭,被周淵攔住扶起。茜草搬了張凳子請周淵坐了,少女站著。

周淵想︰膚白勝雪,面泛玉光,倒是人如其名;出了這樣的事情,尚自繡花,可見也不能小覷。

周淵問︰「冰珠兒姑娘,你是什麼時候來王府當差的?」

冰珠兒說︰「回郡主,奴婢在王爺大婚前就在這里當差了。」

周淵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說︰「五個多月了吧。」

冰珠兒微微一跳︰「回郡主,四個月。」

周淵微微一笑,點點頭。

周淵站起身來,對茜草說︰「茜草姑娘,我們走吧。」說著邁步走出房門。

冰珠兒在身後屈膝行禮,口稱︰「奴婢恭送郡主。」

仍回舊路,茜草氣鼓鼓的說︰「郡主何必對她這樣客氣。這樣的狐媚子,我恨不得吃了她,替我們郡主出氣。偏偏郡主顧忌著王爺,倒便宜了她。」

周淵笑道︰「我還有一句話要對王妃說,剛才忘記了。我們回去吧。」

房里,內官和丫鬟正在收拾戰場,並不見周澶,一問,才知道周澶在繡房里。周淵啞然失笑︰「都繡花去了,倒是繡花能平靜人的心神。」

一針一線,穿過來,穿過去,不爭氣的眼淚浸濕了絲帛,听聲氣,還在不停的抽泣。周淵叫了一聲姐姐,周澶拿手帕擦干了眼淚,方才抬頭看著周淵。周淵暗暗嘆了口氣,不知道這句話要不要講。

周澶強笑道︰「你看我,沒出息的。」說著又哭了。周淵也不做聲,看她哭。周澶忽然收了眼淚,問道︰「妹妹,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和我說?」

「我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妹妹請說。」

「冰珠兒很可能會吃藥打胎,你要派人好生盯著她,千萬不能讓她落胎。姐姐你是金冊的王妃,須謹慎。」

「你……見過冰珠兒了,你怎麼知道她要落胎?」

「我猜的。姐姐,我走了,切記我的話。」說著,拿手絹擦拭了她的淚,將手帕交到她手里,握住她的手,半晌,方轉身去了。

清華殿中,尚青雲在攜幼子踱步,她最小的兒子才不過兩三歲。那孩子望著女乃媽懷中粉妝玉琢的妹妹,充滿了好奇,笑個不停。周淵進殿,猛然覺得這一幕似溫馨得不真實,姑姑這樣的幸福滿足,姐姐將來的日子卻又怎樣呢。那孩子轉頭看見了周淵,立刻女乃聲女乃氣的叫了一聲淵姐姐,邁著小腳嗒嗒嗒嗒一溜小跑,撲入周淵懷中,周淵將他抱了起來,尚青雲笑了︰「這孩子,我不曉得他怎麼這麼戀著你。」女乃媽也湊趣︰「這樣小的人也知道郡主是個美人。」周淵笑笑,親了孩子一下。

尚青雲問道︰「澶兒怎麼樣了?」

周淵回︰「姐姐很不好。」

懷里的小人叫道︰「淵姐姐——出去——玩!」

尚青雲吩咐女乃媽將兩個孩子都領下去,哄了半天,小人才撅著小嘴下去了。

周淵低聲道︰「自成親以來,王爺就讓姐姐入神機營。姐姐不肯,絆了幾句嘴,姐姐只好說了起誓的緣故。三番兩次,王爺也不再說了。以為自此就好了呢,誰知又出了這樣的事情。」

「諫哥不是很喜歡澶兒麼,如果當初陳夫人不是說他對澶兒一往情深,這門親事我是不允的。怎麼倒跟別的女子——」

周淵淡淡一笑︰「姑姑,這樣明白的事情難道你看不懂麼?一往情深的,怕不是王爺。」

尚青雲沉默了一會,說道︰「澶兒受委屈,可是小兩口的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皇上今天要召見王爺,一定會申飭他的。」

「姑姑,我今天倒見了那女子,叫做冰珠兒。」

「冰珠兒……」

「姑姑,她的孩子都五個多月了,姐姐和王爺成親也還不到五個月呢。」

「原來成親之前就……」

「我猜,高思諫也許不要那孩子,說什麼也要哄得姐姐回心轉意。」

尚青雲倒吸了一口氣︰「可是,那孩子是皇長孫啊。」

「皇上如果知道這件事,必然生氣,若又知道皇長孫沒了,必然大發雷霆,對皇長子的厭棄之心就多一層,姑姑,您離後位又近一步。」

「如果皇長子被皇上厭棄,那王妃也必被皇上痛惡。」

周淵嘆了口氣道︰「這一層,我已經向姐姐言明,讓她注意著冰珠兒。姑姑,你不怪我吧。」

尚青雲搖搖頭︰「如果做皇後就要殺人,那這皇後我寧可不做。」

周淵微笑道︰「姑姑,我一直想,皇上其實是想立姑姑為後,一是皇上深愛姑姑,二是皇上鐘愛諺哥。但因為陳夫人是發妻,驍平郡王又是長子,所以不能不顧念他們。」

尚青雲道︰「皇上是個重情義的人。」

「只要姐姐不幫驍平郡王,以他的能為,神機營他絕打理不好。」

「我倒希望澶兒能幫助王爺。這樣你父親和母親的驚世絕藝便可大白天下,造福萬民,這樣藏著掖著,有什麼好處。」

周淵暗服,笑著屈膝行禮︰「姑姑深明大義,淵兒不及姑姑萬一。」

尚青雲淡淡一笑︰「你呀,越來越會奉承。」

正月里天黑得早,不覺已到掌燈十分。因為尚青雲不讓內官掃雪,因此殿外還余了一點奮力的青白色的雪光。凝目看去,不知道誰在場院里堆了一個渾圓的雪人,眉目不清,手腳也沒有,忽然雪堆里爬出兩個小小的人影,一聲不吭的奮力滾著雪球,原來是尚青雲所生的二子與三子。尚青雲見兩個幼子無人照顧,便叫道︰「女乃媽呢?」

周淵忽然想,尚青雲兒女繞膝,夫妻恩愛,皇後于她也許真的並不那麼重要。她在南方有產業,也不是弱如藤蘿的女子,且生性並不熱衷名利,做不成皇後,還可以回南方做一個的母親,退路亦是寬廣的。在這一點上,陳夫人就逼仄得多,明知兒子愛冰珠兒,非要塞給他火花兒,亦是身為母親的良苦用心。

汴城的春天是短暫的,夾杉還沒穿上幾天,倒都換上了單衫,金沙池邊的石榴花如火如荼的開放了,將紅色死死烙在人的眼底,人的心里。周澶穿著淡紫色的綢衫,肚月復微微隆起。她扶著周淵的手,在池邊緩步。

周澶道︰「淵兒,我心里煩惱得不得了。」

周淵笑道︰「榮華富貴,夫妻和樂,孩子也有了,還有什麼好煩惱的?」

周澶把臉湊到周淵的眼前,指著自己的臉頰說︰「你看我的臉。」

「臉怎麼了?」

周澶嘆口氣道︰「變得又黑又粗疏,以前可是很白細的。」

周淵笑道︰「粗了倒是,黑了倒不見得。」

「看姑姑,她生了那麼多孩子,為什麼還是這樣美。」

「姑姑自小習武,內功又深厚,自然恢復得快。」

「早知道小時候好好練武了,那時候怎麼沒想過練武竟然還能對生小孩有好處呢。」

周淵微笑道︰「姐姐如果那時候就想到這個,可就是不知羞的壞小孩。」

周澶格格的笑起來。

周淵問︰「倒是什麼時候生呢?」

「秋天才生呢。」頓了一下,又說︰「李佳人已經生了。」說著,把臉轉過去望向湖面。

「姐姐,你生的孩子才是世子。」

周澶忽然哽咽道︰「淵兒。」轉過臉來,已是一臉的淚水。

周淵連忙掏出手帕︰「好好的,這是怎麼了?」

「我……我一直沒跟你說。王爺雖然天天跟我在一起,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是只有冰珠兒的,他背著我,要麼就嘆氣,要麼就偷偷的去看她。在我跟前,只不過是應個景兒。我跟他吵過幾次,他也還是這麼著,我又不能不要他,淵兒,我要怎麼辦,怎麼辦啊。」她一口氣說完,忽然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周淵鼻子一酸,也蹲下來,想了一下,說道︰「姐姐,你就不要他了吧。」

周澶抬起臉,搖搖頭說道︰「我不能沒有思諫哥哥,沒有思諫哥哥,我還不如死了。我就是為思諫哥哥才留在這里的,我好不容易才嫁給他,我怎麼能不要他……」

周淵冷冷的說︰「姐姐,你並不是好不容易才嫁給他的,而是太容易。你還不明白這門親事的用意麼?」

周澶呆呆的問道︰「什麼用意?」

「姐姐,你好好想想,你知道的。」一面說,一面扶起周澶,又說︰「別哭了,哭對孩子不好。我們回去吧。」

周澶抽抽噎噎的,任由妹妹扶著回去了。

石榴花紅得一片絢爛,心血濺上空枝,開出燦若雲霞的花,若不結成石榴子,便不知做了哪家姑娘的石榴裙。榴花雖美,卻大抵逃不過這樣的命運。

天氣涼下來了。早朝後,內官們還沒有把觀台上的桌椅排布好,皇帝就興沖沖的駕臨射圃了。身後幾個文武官員從沒見過皇帝這樣高興,都忙不迭的奉承著。偏偏龍椅還沒有搬來,內官來告罪,皇帝揮揮手道︰「要龍椅干什麼,朕今天要站著看。朕今天就站在這里看,不上去了。」說完哈哈笑起來。于是內官也不往觀台上搬桌椅了。

過了一會兒,驍平郡王高思諫到了,正要向皇帝行跪拜之禮,皇帝揮揮手說道︰「免了吧。這就開始吧。」

驍平郡王躬身道︰「尊父皇旨意。」舉起右手,身後的內官捧上一個小盤,鄭重其事的蓋著一片紅色的布。高思諫說︰「父皇請看。」說著,將紅蓋揭開,原來是一管鎏金的小小短銃。皇帝拿起來仔細端詳,又比劃了一下,說道︰「小小的,倒是趁手,做得也還精致,不知威力如何。」

高思諫躬身高舉雙手,說道︰「父皇,請讓兒臣試給父皇瞧。」

皇帝將小銃交給高思諫,高思諫對著遠處的草靶,食指連扣,砰砰砰砰砰打了五顆彈子。然後以極快的手法重裝彈子,對著另外一個草靶又打了五顆。如是將五個草靶都打完了。

皇帝笑對群臣道︰「這銃威力不小,還能連發,只是小氣了些,像是給女子用的。」

群臣紛紛奉承,「唯有這樣才顯出王爺的才能。」「神機營里還缺那些個蠢而無用的東西?」「這銃真是巧奪天工,臣等活了一大把年紀,也沒見過這樣精巧的器物。」「臣以為,安平公主恰巧可以用它。」紛紛擾擾,好一陣子才平靜下來。

皇帝笑對高思諫說︰「還有麼?」

高思諫將小銃交給內官,又揭開一個稍大的紅綢,原來是一柄長銃。皇帝拿起來問道︰「管子有些粗,可也是打的銅彈子麼?」

高思諫躬身道︰「回父皇,並非銅彈子,而是填充了火藥的彈子。」

皇帝呵呵笑道︰「那不是大炮麼?」

高思諫淡淡一笑道︰「回父皇,這銃正是叫做微炮,待兒臣試給父皇看。」食指連扣,遠處幾個沙袋上被炸了一個個大洞,沙子亂飛,源源流出,不一會,就癟了下去。

群臣轟然叫好。高思諫道︰「啟稟父皇,此彈若打在人的身上,入身必炸,比銅彈子強一百倍。」皇帝接過來,也打了幾彈,把剩下的幾個沙袋全打破了,方心滿意足的放下了,說道︰「還有麼?」

高思諫揮揮手,又揭開一幅更大的紅綢,原來是一管小兒胳膊那麼粗,三尺多長的銃。皇帝提起來,說道︰「倒有些沉。這又是做什麼的,怎麼做得這樣蠢笨。」

高思諫躬身道︰「回父皇,這叫做箭銃,威力比微炮更大,待兒臣試給父皇看。」

他裝上蠟丸那麼大的彈子,將銃抵在肩上,食指扣下,遠處的沙袋頓時四處飛散,袋子燒起來,沙子四處飛濺,堆高的沙袋頓時被削平,一片狼藉,高思諫裝上彈子還要射,皇帝笑道︰「皇兒罷了,你再來一次,就生生把朕的射圃給毀掉了。這箭銃很好,朕已經知道了。」

高思諫手提箭銃,躬身立在一旁。皇帝笑道︰「還有麼?」

「回父皇,兒臣無能,這幾個月只制成這三件。」

皇帝哈哈大笑,群臣又說︰「王爺才智,冠絕天下。」

皇帝說︰「自打定親王死後,我神機營幾近凋敝,如今天公再降人才,果然天助我大昭啊。」

高思諫道︰「兒臣謝父皇贊賞。」

皇帝點點頭,又道︰「傳旨,皇長子高思諫敦敏克勤,體上奉公,驍勇無籌,才智超群,朕心甚慰,晉親王,授神機營指揮使職,欽此。」

高思諫連忙跪下謝恩。抬眼只見父皇龍靴繡工精細,但鞋頭所繡的龍頭已經有些磨破,身上的龍袍還是陳夫人親手所制的樣式簡單的九龍袍,袍角不知在哪里勾爛了。一只溫暖有力的手將他扶起,眼中盡是父親慈愛的目光,一如當年。

秋高氣爽,雲過千山,雁字去時,是大雁守護著小雁追逐南方的陽光而去。

窗外的楓葉紅了,有一片飄進窗來,被周澶小心的夾進了書里。她嘆了一口氣,放下書,懶懶的看著窗外,幽幽的吟道︰「嘆息凝在口,此身向誰去……」

門外青草叫道︰「郡主,小周郡主來了。」話音未落,周淵已經踏進門來。

「姐姐好興致,又作詩。」

周澶放下書,挺著肚子站了起來,淡淡一笑道︰「淵兒來了,請坐吧。」

「姐姐,再過一個月就生了吧,這陣子覺得怎麼樣?」

「淵兒,既然你來了,就陪我去外面走走,楓葉都紅了,我還不曾好好觀賞過。」

王府里的楓道,兩旁遍植楓樹,秋日的陽光又將楓葉染成金色。姐妹倆向西漫步,迎著陽光,周澶眯起了眼楮。周淵見她神色郁郁,于是也不說話,只是默默陪伴。

快到楓道盡頭,卻听見前面的小亭中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寶貝怎麼瘦了些,是不是女乃水不足,說給府里換一個女乃娘。」

兩人抬頭一看,原來是高思諫和冰珠兒抱著新生的嬰兒,沐浴在秋日暖陽中。兩人背對著周澶姐妹,卻又相互凝望,偶然望向懷中的孩子,兩張臉都只留了恩愛的側影給周澶,這側影鍍著秋光,顯示出聖潔的韻味。

身後的青草和絳草疾步上前請安,亭中的侍女見了周澶周淵,也都屈膝請安。冰珠兒驚覺周澶姐妹在此,也趕忙行禮。

高思諫見了周澶,臉上閃過一絲不安,但隨即說道︰「郡主怎麼出來了,太醫說你即將臨盆,不能亂動,快回房去歇著吧。」

周澶卻看也不看他,反而問冰珠兒︰「李佳人,孩子可好麼,因我這陣子不太舒服,倒有好一陣子沒去看他了。」

冰珠兒說︰「回王妃,孩子非常的好,勞王妃動問。倒是王妃請保重玉體。」

周澶點點頭︰「今天太陽很好,孩子也要曬曬太陽。」又看了一眼高思諫,高思諫早已滿臉通紅。

周澶對周淵說︰「妹妹,咱們回去吧,走了那麼遠,我累了呢。」

說著轉身往回走,可是周淵分明看到她的眼楮紅了,繼而淚水就粘在了臉上,怎麼擦也擦不去。回到房中,周澶疲累不堪,周淵親自服侍她卸妝歇息。周澶靠在枕上,握著周淵的手說道︰「妹妹,今天讓你笑話了。你看到了,我……我在王府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周淵說︰「姐姐,你後悔讓冰珠兒和她的孩子留下來了麼?」

周澶淒然一笑︰「若說不後悔,卻也不是真話,可是要我殺了他們母子,我又做不出那樣傷天害理的事情。姑姑說,要對他好,就要給他想要的。我破誓入營,花了好幾個月,辛辛苦苦做了好些火器送給他,他也得到父皇的賞識了,為什麼還這樣對我?我們成親以來,這不是一直是他想要的麼?他回來,也不往我這里來,卻將好消息第一個告訴李佳人。我……我就真的這樣不好麼?我真的就這樣讓他討厭麼?」說著,又流下淚來。

周淵給她擦了眼淚,說道︰「姐姐,你並沒有哪里不好,應該是你們沒有緣分吧。」

周澶哽咽道︰「我還有他的孩子呢,而他心里,只有李佳人母子。我能做的都做了,我還要怎麼做才行……」

「姐姐,你就不要他了吧。你生來是爹媽的金枝玉葉,如果爹娘知道你這樣受苦,他們心里又怎樣煎熬呢……」

「爹娘……我現在真想爹娘啊,還說要帶你回去給母親掃墓呢,想不到我自己這樣沒出息。」

周淵微笑道︰「姐姐,你是爹娘的驕傲,爹娘的絕藝沒有失傳都是你的功勞。」

周澶搖搖頭︰「我沒有遵從母親的教誨,我破誓了,還談什麼功勞呢。嘆息凝在口,此身向誰去……這一口氣上不來,要往哪去啊……」

周淵听她說此不祥之語,一時竟想不到話來安慰她,竟也流下了眼淚。但她很快收了眼淚說道︰「姐姐,等你生了孩子,我們一起回燕國去吧,我們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好不好?」周澶喃喃道︰「回去……」忽听青草在外說道︰「啟稟二位郡主,陳娘娘和王爺來了。」

周澶猛然跳了起來︰「我都忘記了,今天有太醫來診脈,陳夫人也要來王府,你看我這記性。」

周淵點點頭︰「既如此,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話音剛落,陳夫人款款走了進來,見了周淵說道︰「呦,我來得不巧了,元平郡主也在這里呢。」身後跟著高思諫,向周淵問好。

周淵向來和陳夫人沒什麼話說,對高思諫也不加一撇,只淡淡施了一禮,飄然而去。

深夜,靜謐的夜被內官尖銳的嗓音劃破,紛亂雜沓的腳步聲忽然在宮門外響起,內官扣了雲板,尚青雲和周淵知道只有發生了萬分緊要的事情,內官才會扣響雲板。錚錚的響聲不祥的飄蕩在宮室里,兩人都趿拉了睡鞋披了風衣走了出來。內官是驍王府的內官,身後跟著氣喘吁吁的宮中內官。大家齊齊跪倒,驍王府的內官匍匐于地,哭道︰「王妃很不好了,郡主快去看看吧。」

周淵也不顧衣衫鞋襪都沒穿好,趕忙向宮門跑去。因為修煉過輕功,因此體態輕盈,健步如飛,身後的宮女內官,拿著衣服鞋襪奮力追趕,但瞬間就不見了她的蹤影,直奔到宮門前,看見周淵的一只繡花睡鞋靜靜的躺在月光里。又追到御街,一襲潔白的風衣正隨著秋風在地上飛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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