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玉機詞(四八)上

作者 ︰ 白玉有紋1

過了幾日,慎媛病倒了,太醫院說是抑郁成疾,導致飲食不調,夜不能寐,白日里卻長睡不醒。因為病著,也不能遷出歷星樓。我帶高曜去看望她,三次里面倒有兩次昏睡無識。高曜雖然年小,卻也不禁擔憂起來。這樣幾次,我便不敢帶高曜去歷星樓了。

臘月十四日午膳前,我又與芳馨、紅芯兩人前去歷星樓看望慎媛。晴了好些日子,皇城里的雪都化盡了,天氣也暖了一些。芳馨挽著一籃子送給慎媛的糕點跟在我身後,紅芯扶著我。我們三個人從西一街經過永和宮正門走到西二街,一路北行。芳馨一面走一面道︰「這樣好的太陽,若是娘娘肯出來走走,這病也好得快些。」

紅芯道︰「自打娘娘去了歷星樓,咱們也去看了不下二十次。娘娘連門窗也不肯開,更別說出來走動。如今精神短了,恐怕更不會出來了。」

我嘆道︰「那日在濟慈宮,周貴妃還說,要請娘娘去粲英宮住些日子,好將歷星樓好好整修一次的。如今病著,不能挪動。歷星樓地氣濕冷,又不宜養病,真教人憂心。」

芳馨道︰「如今娘娘也就只听姑娘的話,姑娘可要好好勸勸娘娘才是。」

我微一苦笑︰「去了這幾次,只有一次醒著,還沒說兩句話,便推說精神不濟,連二殿下也趕了出去。說是死了心,可我瞧著……」

芳馨道︰「想死心,卻又寒心、不甘心。」

我深受觸動,驀地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芳馨。芳馨和我對視片刻,面色微紅,低下頭道︰「姑娘為何如此看著奴婢?」

我不覺失笑道︰「姑姑每每無心之語,總是切中要害。」

芳馨卻怯然道︰「姑娘卻不知道,姑娘每每這樣看著奴婢,奴婢都有些怕,還以為做了錯事。」

我歉然一笑,轉身道︰「姑姑說話做事,向來有分寸。走吧。」

出乎意料,今日歷星樓下層門窗洞開,樓前有好幾個丫頭在晾曬衣被,樓中也有人在擦拭家具陳設。見我來了,眾人忙上前行禮。自從宮人們知道我即將被冊封女史,連行禮也端正了許多。小九也在其中,見了我甚是高興,說道︰「大人來了。」

我奇道︰「娘娘今日怎麼肯開窗曬被?且這里服侍的人也多了許多。」

小九道︰「娘娘怎麼會肯開窗,這都是周貴妃命奴婢們做的。」

我向上看了一眼,但見二樓的窗戶也開了幾扇,兩個小宮女侍立在寢殿的門口,只看不清寢殿的門是否也開著,遂問道︰「貴妃娘娘還在上面麼?」

小九道︰「貴妃娘娘還在寢殿中呢,大人快些上去吧。」

走進歷星樓,但見四處的陳設添置了好些,掃去了一些灰蒙蒙的氣氛。我緩步走上二樓,午間艷陽高照,細塵飛舞。寢殿的門是開的,將將走近,便听見周貴妃溫柔沉靜的聲音不緊不慢的說道︰「本宮先去了,當如何行止,你自己琢磨。」

我連忙端立,還未听到周貴妃的腳步聲,便見她身披一襲雪白的紗緞瓖明珠斗篷出現在寢殿門口。我忙低頭行禮,周貴妃微笑道︰「朱大人來得正好,有你勸慰,慎媛恐怕還听些。進去吧。」說罷扶著桓仙的手下樓去了。

慎媛因在病中,只草草挽了一個高髻,別著兩朵絨花。她坐在桌邊,雙手拉扯著一件灰紫色家常棉袍,含胸抱臂,聳肩垂頭,像是一截久不見陽光的欄木。惠仙侍立一旁,目中充滿擔憂。我暗暗嘆了口氣,緩步走進寢殿,說道︰「臣女拜見娘娘,娘娘可好些了?」

慎媛轉過頭不肯看我,亦不言語,我只得又道︰「今日天氣甚好,離午膳還有一會兒,娘娘何不去樓下坐坐?」

慎媛仍是不答,我不再說什麼,只是默默站在她的身後。良久,方听慎媛道︰「她說,她年紀長我許多,我這衰敗病體,怕是要死在她前頭。我這形貌……她不屑憎恨于我,只是可憐我罷了。若不是太後叮囑,她實在不願踏入歷星樓一步。」

我十分詫異,然仔細思想,這不過是周貴妃的激將之語,不覺微笑道︰「貴妃所言,也沒有錯。若娘娘能看淡,自然是好,若仍是憎惡于她們,就更當保重身體。長命百歲,方能看到她們日後的不堪。娘娘說,是不是?」說罷上前扶起她︰「娘娘還是下樓去坐坐的好,這里甚是憋悶。」說著看一眼惠仙。惠仙忙拿了一襲斗篷披在慎媛身上。慎媛無法,只得隨我去樓前小坐。

無言坐了好一會兒,待慎媛上樓去用午膳,我方帶著芳馨和紅芯自益園回宮。芳馨道︰「往日多麼剛強的一個人,如今病成這幅模樣。」

我走在昔日的紫藤架下,望著空空如也的水面。水面上還有寸許厚的浮冰,兩只天鵝早便飛去南方過冬了。北面高牆的廊下,幾個小宮女和小內監在說說笑笑,高牆之後便是守坤宮的後花園。我忽然覺得一陣慶幸,紅牆圍住的守坤宮,不過是個華麗的牢籠。以慎媛的平庸和剛直,能早日月兌出,未嘗不是好事。這麼想著,不由口角一彎,說道︰「當日在濟慈宮,娘娘說已經死心了。如今看來,她只是盼望自己能夠死心罷了。」

忽听身後紅芯朗聲道︰「奴婢拜見貴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我忙回頭查看,卻見周貴妃獨自一人站在不遠處,身上仍是那件紗緞瓖明珠斗篷。顆顆珍珠,都有桂圓核般大小,雖是溫潤,但在艷陽之下,卻能收斂華光。想是她素來習武,練成了走路無聲的功夫,倒真能稱得上蓮步姍姍。我忙上前行禮,見她身邊連一個小丫頭也沒有,不覺問道︰「娘娘怎的獨自在此?」

周貴妃微笑道︰「從歷星樓出來,隨意在益園走走,竟然遇見朱大人,甚是難得。不知朱大人是否得閑,可願意陪本宮說會兒話麼?」

我恭敬道︰「娘娘有命,無不遵從。」說罷又對芳馨道︰「姑姑且先回去吧。」芳馨會意,帶著紅芯躬身退下。

小池對面廊下的小宮女見我和周貴妃並列立在池邊,忙止了說笑,遙遙行禮。周貴妃輕輕一抬右手,淡淡一笑道︰「年少真好。本宮在她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日日讀書練劍,甚少逛園子。如今看來,恐是辜負許多好風光了。」

我微笑道︰「听聞娘娘劍術通神,可惜臣女無緣一見。」

周貴妃道︰「如太後所說,劍術的功用遠不如火器,所以皇上和昌平郡王,都曾經精研火器,對神機營甚為重視。可惜本宮老了,頭腦慢慢愚鈍下來,恐怕再也無力跟隨皇上。」說著悠然望遠,口角噙笑。

我甚是不解,不明白她一面擔憂自己衰老愚鈍,一面又露出坦然優雅的微笑,因此不知該說什麼。只見周貴妃轉頭道︰「听聞玉機還有一位孿生姐姐,未知現在何處?」

我答道︰「臣女的姐姐玉樞現在家中。」

周貴妃點頭道︰「很好。本宮也曾有一位孿生姐姐,可惜芳魂早逝,已去了十幾年了。」

我曾听芳馨說過周貴妃的姐姐,當年嫁與廢驍親王為正妃,不久便難產歿了。只听周貴妃接著道︰「我們姐妹分開許久。本宮在朱大人這般年紀的時候,最大的心願便是早日與姐姐相聚。後來好容易見了,沒過兩年她卻去了。本宮又只剩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她語氣中雖含哀傷,但這哀傷只如正午日光下的薄雪,很快化為水汽,消散無蹤,只余一片柔情。我只凝神听她說話,並不開口。

周貴妃道︰「百姓們說起為官的富貴,無外乎騎馬坐車。豈不知,馬上車里看山色,怎及騎牛的自在。若能回頭,本宮只願與姐姐一起,結廬于一處山清水秀之地。來日各自嫁了,卻也能時常見面,我們的孩兒也能日日一起玩耍,如親兄弟姐妹一般。朱大人也有孿生姐姐,姐妹連心,想必自能體會。」

自我進宮,從未與她單獨深談。今日不知為何,她竟然肯將舊年的傷痛說與我听。我一時未解,只得回道︰「玉機能體會娘娘的心意。」

遠遠只見桓仙走了過來,周貴妃意味深長道︰「朱大人年紀雖小,卻素來練達。閑時不妨多去看望慎媛,好好寬解她。」

我心底泛起感激之情,屈膝道︰「娘娘如此辛苦忙碌,還要去看望慎媛。臣女多謝娘娘關懷。」

周貴妃輕輕擺手道︰「不必。若不是太後交代,本宮大約是不會去歷星樓的。況且本宮去了,慎媛的病只怕更是難好。」

我低頭一笑︰「娘娘的用心,玉機是知道的。」

周貴妃微笑道︰「那便好。朱大人請回吧,恐怕二殿下在長寧宮中等急了。」說罷向我頷首示意,便扶著桓仙的手轉身走開。我忙行禮目送,直到她消失在西南角門,我方才慢慢踱回長寧宮。

注︰

1,前塵往事,請參見拙作《澶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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