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玉機詞(二九)

作者 ︰ 白玉有紋1

晚膳後,芳馨一面查看我腿上的瘀傷,一面嘆道︰「這個王嬤嬤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將殿下縱成這樣!小門小戶沒有念過書不知禮數的孩子,才會這樣耍賴。」

我微笑道︰「殿下日常總是很規矩的,今日大約疼急了。誰沒有點脾氣呢?」

芳馨道︰「奴婢總覺得,自那日她當面羞辱貴妃以後,便比往日更加囂張了。」

我穿好鞋襪,放下裙子,走到書桌前面,隨手拿了一本詩集翻著,淡淡道︰「俗語雲,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

芳馨道︰「姑娘說得是。」又上前研墨道︰「今日還要去請二殿下過來寫字麼?」

想到乳母王氏,我心里微微有氣︰「怎麼不請?姑姑這就去啟祥殿請殿下來,就說我這里有好听的故事等著他和芸兒呢。」芳馨忙去了,換綠萼上來研墨。

綠萼一言不發,眉頭微蹙。不一會兒,她開口問道︰「姑娘,前些日子奴婢記得于大人向姑娘訴苦,說大殿下的溫嬤嬤仗著自己念過兩句書便不肯讓于大人服侍,于大人說她很不好應付呢。怎麼今日瞧著,這位溫嬤嬤很能約束大殿下,竟一點不用于大人費心。且于大人也不妨礙她教導大殿下。奴婢有些不明白,難道她們和好了?」

我合上書,輕輕往案上一拍,說道︰「你瞧得很仔細。正如你說的,她們和好了也說不定。又或者,她們雖然沒有和好,也能做到互不侵害。」

綠萼奇道︰「這位于大人好本事,才這幾天,她便收伏皇子的乳母!姑娘倒應該去請教請教于大人呢。」

我微微冷笑道︰「又何必去問。這位溫嬤嬤既然可以和皇子解說《論語》,想必總比我們這位王嬤嬤講道理得多,只要仔細與她陳說厲害,她自然不與于大人為難了。」說著嘆道︰「且瞧她今日教大殿下的勢頭……一個乳母尚且知道教授道理,大殿下怎能不成材呢。」

綠萼道︰「姑娘是著急了麼?」

我哼了一聲道︰「我怎能不急,如今二殿下只是踢,若再讓王氏照料幾日,恐怕要咬了!」

綠萼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姑娘是真急了,這踢人的和咬人的,可是什麼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你明白我的心就好,何苦還來取笑我。」

綠萼誠心誠意道︰「姑娘的心自然都在殿上,這宮里除了王嬤嬤誰不知道呢?可恨這個王嬤嬤不顧大局,還這樣與姑娘為難。」

我嘆道︰「不容易啊,連你都知道還有個大局在。」說著隨手畫了兩筆竹子︰「怎麼芳馨姑姑還沒有回來?你去啟祥殿看看。」

綠萼撇撇嘴道︰「還能是什麼,自然是王嬤嬤攔著不讓殿下來。」

我想了想道︰「罷了。你去了也無用,還是將她們都叫進來,這會兒該認字了。」

過了許久,芳馨才回來稟道︰「王嬤嬤說今日殿下就在啟祥殿寫字,不過來了。只是奴婢看殿下的樣子,是很想來的。姑娘,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我站起身來,對綠萼道︰「你們先寫著,我去啟祥殿看看。」

啟祥殿的西廂書房中,充滿了丁香的氣味。兩個丫頭侍立在高曜的身後,芸兒正在鋪紙。高曜咬著筆頭,遲遲不肯落筆,王氏在一旁柔聲勸說。

高曜一抬眼,見我來了,忙跳下地︰「玉機姐姐,孤要去靈修殿。」

我蹲子,拉著他的手微笑道︰「臣女不是來看殿下了麼?」

王氏忙上前道︰「殿下今日頭痛,吹不得風。若不是皇後下旨讓殿下勉力做功課,這會兒殿下都該歇下了。還不好好的回去將這幾個字寫完,早些睡,明日還要上學呢。」

我笑道︰「殿下,嬤嬤所說有理。殿下今日就在這里寫,明日再去靈修殿,可好?」

高曜道︰「可是這樣的話,孤就不能听玉機姐姐講故事了。」

我捏捏他的手道︰「這有何難,只要殿下做完了功課,臣女就給殿下說個故事。」

高曜頓時來了興致,笑嘻嘻的就要回去寫字,我卻不放月兌他的手,趁機道︰「殿下上學第一日,夫子教授人生而五教,為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今日大皇兄雖然推了殿下,但他向殿下賠不是,便做到了‘兄友’。殿下也當‘弟恭’才是,為何一定要推還他呢?」

高曜道︰「他推孤,孤的額頭疼。」

我輕輕揉一揉他的額頭,柔聲道︰「還疼麼?」

高曜點點頭。我微笑道︰「殿下額頭疼,大殿下被殿下這樣一推,也是很疼的。何況他已經賠了不是,這會兒恐怕不但身上疼,心里更疼呢。難道殿下不怕大皇兄惱了,不和你一道打鳥兒了?又或大皇兄告訴了學里,夫子只罰殿下寫字,卻不會罰大殿下呢。」

高曜道︰「大皇兄也推了孤,為何夫子卻不讓他寫字?」

我抿嘴笑道︰「大殿下知錯就改,已向殿下致歉。但殿下卻不饒恕他,這便是殿下的不是了,夫子當然只罰殿下了。」

高曜很是敬畏學里的夫子,忙道︰「那孤明日也去向大皇兄賠不是。」

我笑道︰「這就對了。」說罷攜著他的小手,坐在他身邊看他寫完了功課。

回到靈修殿,已是亥初時分,我洗漱過後,便倚在床上隨意看兩眼書。綠萼帶著一個小丫頭關了殿門,陪侍在外間。殿中靜悄悄的,忽听寢殿的窗上篤篤兩聲輕響,我心中一跳,忙坐直了身子。窗外月明如水,一只小小的手影映在窗上,極力向外掰開了一條縫。我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叫綠萼進來。綠萼與丫頭小西壯起膽子到窗前查看,只見窗縫里丟進一個捻得極細的紙條,窗外小小的身影一閃,便不見了。

我仔細的打開紙條,只見上面只寫著三個字︰王、畫、向。筆跡稚女敕,間架歪斜,是芸兒的字。綠萼舉著燈道︰「這是何意?」

我默默思想,忽听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綠萼披衣去開門,我忙將紙條藏在枕下。只听外間一個內官尖細的聲音道︰「皇後有旨,請朱大人往椒房殿一趟,有要事相商。奴婢就在屋外頭等著大人,還請大人快些,皇後娘娘還候著呢。」

我朗聲道︰「請公公稍坐,待我更衣。」

綠萼和小西忙進來替我穿上一件練色梨花紋長衣,匆匆為我梳好頭發。綠萼輕聲道︰「都這麼晚了,也不知皇後娘娘叫姑娘去做什麼?奴婢總覺得不是好事,姑娘要早作打算啊。」

听她說打算二字,我便想起我昨日熬夜作畫的事情來,頓時恍然大悟。原來芸兒要寫的字是︰王,畫像。她還沒學過「像」字,因此只用「向」字代替。這個「王」字,自然說的是乳母王氏。難道是昨日王氏看到了畫像的事,今日向皇後告發?昨日錦素與我共賞周貴妃畫像的時候,殿門是開的。雖然門口有丫頭守著,但焉知她又不會在庭院中看見呢?又或者……我已經不敢往下想。

小西蹲子,為我配上青玉環。我朗聲問外間的商公公︰「請問公公,這會兒還有誰在皇後跟前?」

商公公道︰「大人何必問,去了便知道了。」

我沉思半晌,拽下青玉環,解下腰帶。綠萼沉聲驚呼道︰「姑娘這是何意?」

我拋上的練色長衣,打開櫃門,將長公主早就賞賜下來的淡紫色繡長梗百合花的長衫拿了出來。我進宮之前,長公主為我做了兩套紫衫,一套菖蒲色,一套淡紫色。菖蒲色的衣衫我進宮那日穿過,淡紫色的這套,我卻踫也沒踫過。

綠萼急忙為我換上,我又示意她拿出我進宮那日所戴的紫晶墜角。她蹲子,將墜角一一掛在襯裙上,說道︰「姑娘向來打扮得素淨,今日怎麼想起穿這身衣裳了?」

待她掛好了墜角,我又取出那只玫瑰纏絲金環來,綠萼忙接過去,為我束在發髻上。我將妝台上的隱翠香囊交給她道︰「這囊中,是外間櫃門的鑰匙,你戴上。」

綠萼不解︰「這香囊是姑娘平素最珍愛的,幾乎從不離身,奴婢不敢戴。」

我一笑道︰「我原本以為還要些日子,想不到這麼快便來了。」將香囊往她腰間一塞︰「仔細收好,別丟了。」說罷從枕下拿出芸兒塞進來的紙條,在燈上燒掉。

綠萼扶著我的手來到外間,只見商公公踱著步,已經頗不耐煩。我笑道︰「公公久等了,這就走吧。」

椒房殿里燈火通明,每盞燈後還立了銅鏡。燭火靜直,殿中的帷幕一動不動。殿中充滿著濃郁的紅燭香氣,掩蓋了香爐中逸出的淡雅香氛。皇後端坐在楠木雕花鳳椅上,身後的紫檀木雕花鏤空七扇屏風仿佛黑沉沉的一片烏雲,堆聳在她僵直的身體後面。她神色平靜,倒看不出喜怒。果然乳母王氏侍立在一旁,見我進來了,斜我一眼,微微冷笑。

我款款上前,行禮如儀。皇後見我一身裝束,微微一愣,說道︰「玉機穿這身衣裳倒好,只是平日怎麼不見你穿過?」

我恭謹回道︰「回娘娘。這身衣裳是長公主做來讓臣女進宮那日穿的。臣女知道娘娘喜愛紫色,因此不敢造次。」

皇後嗯了一聲道︰「那日本宮與熙平長公主約定,她送進來的人要穿紫衣,好讓陸貴妃認出你。」

我早料到是如此,只低頭不語。只听皇後又道︰「前些日子長公主來說,玉機你是忠心于本宮和二殿下的,可是今日本宮听聞一些事情,心中有些疑惑,還要請玉機為本宮解說。」

我知道皇後總算顧及長公主的顏面,不肯對我疾言厲色。然而看王氏的神色,已經迫不及待了。我忙現出惶恐不安的神色道︰「玉機入宮時日尚短,若做錯了什麼,還請皇後饒恕臣女,教導臣女。」

皇後微笑道︰「你不必驚慌。夜也深了,本宮只問你兩件事,你如實回答便好。」

我忙道︰「娘娘但有所問,臣女知無不言。」

皇後道︰「本宮听說你初初遷入長寧宮的時候,曾畫了一幅周貴妃的像?可有此事?」

我心中一凜,背心的衣裳立刻被冷汗濡濕,仍在臉上撐出一個笑容道︰「皇後說的可是那幅身著綠衣的女像?」

皇後只穿了一件淺金色薄緞長衣,隱隱可見內里白色暗花的中衣。頭上疏疏簪著兩只紅寶石蝴蝶花簪,蝴蝶觸角以兩股金絲交叉擰成,在燭光下微微顫動。皇後轉頭向王氏道︰「你來說吧。」

王氏道︰「奴婢那日親眼見到朱大人從櫃中拿出周貴妃的畫像來,畫上的人的確穿著綠衣。那畫在最底層。那一層是空,只放了那張像。」

我淡淡一笑道︰「只是穿著綠衣罷了,怎見得是周貴妃?」又向上道︰「回娘娘,臣女畫的,是臣女的孿生姐姐玉樞。太後曾說,臣女有些像周貴妃幼時的模樣,而玉樞與臣女的容貌可說是分毫不差。臣女從未給嬤嬤看過臣女所作的畫,想必嬤嬤只是遠遠的看了一眼,因此錯認成了周貴妃,也未可知。」

皇後向王氏道︰「你果真認清了麼?」

王氏出了一頭冷汗︰「這……奴婢的確沒有近前去看。但娘娘只要遣人去搜上一搜,自然便知奴婢所說不假。」

皇後失望道︰「荒唐!既沒有真憑實據,怎能隨意去搜一個女官的屋子。」

我分明見皇後的眼中疑色未消,忙道︰「清者自清,嬤嬤說得很是。就請皇後遣人隨綠萼去靈修殿,將櫃中的畫拿來一看便知。」

皇後點頭,蝴蝶金觸角顫巍巍的閃出萬道細密的光芒,仿佛金針刺在我的心尖上。皇後嘆口氣道︰「既然玉機也不反對,惠仙,你便去長寧宮一趟,將櫃中的畫取來一觀。記著,既然嬤嬤說了是櫃中的畫,那別處就不要搜檢了。」

我看了一眼綠萼,綠萼模了模腰間的隱翠香囊,微微頷首,帶著惠仙出去了。只听皇後又道︰「還有一事,听說今日在花園里,高顯沖撞了二殿下,是怎麼一回事?」

我便簡略的將他兄弟二人今天下午在花園打架的事說了一遍。皇後看了一眼王氏,道︰「那高顯不過是庶出孽子,我皇兒要推他一下,也無不可,玉機為何要阻攔?」

王氏忙道︰「可不是麼?朱大人生怕大殿下受了傷,就好像她不是服侍咱們二殿下一樣,倒比服侍大殿下的于大人更盡心呢。」她嫣紅的嘴唇如同長蟲一般蠕蠕而動。

我低了頭不看她,很快整理出一個略帶委屈的嬌弱神情,向上道︰「回皇後,攔著殿下是玉機錯了。可是也並非如嬤嬤說的這樣不堪,還請皇後听玉機一言。」

皇後淡淡道︰「本宮若不听你說,也不會讓你來椒房殿為自己分辨了。你且說罷。」

我現出深沉的孺慕之情,說道︰「皇後明鑒。二殿為嫡子,將來必是要做太子的。做太子怎能沒有容人之量?既然大皇子已然致歉,二殿下自然應當寬恕,怎可學那普通小兒的芥豆胸懷?再說,這事雖小,若有一日傳到學里,又傳到皇上的耳中,皇上兩相比較,會怎樣想呢?畢竟……」

皇後擺手道︰「罷了。本宮明白了。」

我忙跪下道︰「皇後自然是聖明的,只是日日坐在宮里,若只听一言半語,自然不容易分辨清楚。俗語說,兼听則明。皇後不辭辛苦,夜召臣女,臣女才能有為自己辯白的機會。」

皇後道︰「起來吧。賜座。」

我在下首的榆木椅上坐定,皇後道︰「夜深了,不宜飲茶。本宮讓人做了些五福安神湯,且用一碗,回去也好睡些。」說罷讓小丫頭端了一碗桂圓紅棗湯來,內中還有牛蒡、蓮子和枸杞。湯色殷紅如血,腦中一陣眩暈,冷汗蒸發了一大半。

注︰

1,出自《史記•五帝本紀》,原文為︰舉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平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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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要亮出殺手 來驅逐女乃媽了。敬請期待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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