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玉機詞(二六)

作者 ︰ 白玉有紋1

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只見一個白色人影坐在我的床前,我只當是綠萼,便合上眼含糊不清的說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只听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現在都申時三刻了,妹妹也該起來了。」

這不是綠萼的聲音。我睜開雙眼,忙要坐起來。那人豎起床上的枕頭,讓我靠著。只見她穿著一身雪白的楓葉暗紋窄袖錦袍,腰上系著我曾見過的流雲百福和田青玉佩,正是啟春。

我理一理鬢發,赧然道︰「啟姐姐來了多久了,怎麼也不叫醒我?」

啟春笑道︰「沒多一會兒。想著你若再不醒,我只好走了。」

我問道︰「啟姐姐今日是進宮請安的麼?」

啟春關切道︰「正是。今日的事情我听說了。妹妹也太實心了,怎能讓自己傷心成這般模樣?我听綠萼說你險些暈過去。可請太醫看了麼?」

我搖搖頭,有氣無力的說道︰「不必看了,只怕太醫也醫不好……」

啟春微微冷笑︰「不過是個丫頭,服侍了你幾日而已。至于那位徐姑娘,不客氣說一句,是個讀書讀傻了的草包罷了。妹妹何至于這樣傷心?」

我心里一驚,不知她為何口吐涼薄之語,心里更是難過,低頭道︰「啟春姐姐自來不將出身放在心上,為何今日說這樣的話來刺妹妹的心。紅葉雖然只是個宮女,可到底盡心服侍我一場;徐女巡雖不曾與我深交,但她臨死之前對我很是信賴。是我辜負了徐女巡,是我害了紅葉。」

啟春奇道︰「听說她二人溺水,只是意外,妹妹為何這樣說,難道其中有什麼隱情麼?」

我苦笑道︰「隱情,或許有吧,誰知道呢?」

沉默半晌,啟春點頭道︰「適才我不應該說那樣的話,妹妹別往心里去。只是有句話我要勸妹妹,還望妹妹听我一句。」

我忍住淚意,說道︰「啟姐姐請說。」

啟春道︰「我的外祖母,曾是前朝的女官。她親口告訴我許多宮里後妃爭寵、皇子爭位的慘烈之事。自來在宮里能出頭的人,誰不是掉了幾層皮?像徐女巡這樣醉心詩書的純良女兒,根本不應該進宮。既進了宮,就要多出一百個心眼才行。她命途不濟,實在怨不得別人。恕我多口,今日就算她不在文瀾閣淹死,焉知她明日不會在御花園的池中溺斃呢?」

一語驚醒了我,眼淚洶涌而出︰「啟姐姐,正因如此,你才不願進宮的麼?正因如此,你才在與邢姑娘比武的時候,故意打成平手的麼?」

啟春笑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淡淡道︰「妹妹听說武術中有一種勁力叫做內勁。那日啟姐姐打斷了邢姑娘的蟬翼劍,我明明見到白虹劍完好無損,不知怎麼後來又斷了劍尖。想必是姐姐使用內勁折斷的吧。」

啟春微笑道︰「玉機妹妹最大的好處就是觀人入微和學以致用。相比起來,那位徐女巡真是差太多。我想,她若非只知空談,今日也未必會喪命了。」

我只覺她說話太刻薄,完全不同于我當初所認識的啟春。正要起身反駁,啟春按住我道︰「我知道我說話不好听,但妹妹心里知道,我說的都是于你有好處的話。你若不懂得釋懷,又如何一步步向前走呢?」說著微微一笑︰「遠的不說,就說說近在眼前的人吧。」

我不解道︰「什麼?誰?」

啟春扭著身上的銀絲宮絛說道︰「便是周貴妃啊。周貴妃在十年之前,還是輔國公莫璐的夫人。我听長一輩的人說,他們的婚事是當今太後親自定的,是朝中公認的佳偶。可是天不假年,輔國公英年早逝。誰也沒想到,三年喪滿,輔國公的遺孀就嫁給了當今聖上。雖然周貴妃進宮的時候,還只是德妃,可她一連生下兩位皇子與兩位公主,如今已是西宮的貴妃,不但太後極其喜愛她,而與皇上的恩愛就更不必說。妹妹試想一想,若周貴妃執著于昔日的恩愛,不肯嫁于皇上,哪有如今富貴繁華、心滿意足的好日子?」

啟春見我呆呆的,繼續說道︰「多年的恩愛尚可放下,十幾日的主僕之情又有何放不下?放下了,才能看得更通透,走得更好。」

我喃喃道︰「放下了,才能走得更好……」

啟春笑道︰「我今日來原本是給你送冊封女巡的賀禮的。賀禮我已經交給綠萼了,話也多說了不少。你自己好好歇著吧,我下次進宮請安的時候再來看你。」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看著我道︰「你若真的在意她們的死,唯有盡快放下,說不定還能為她們做些什麼,你說呢?」

我伏在床沿,呆呆的看她走出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的,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好運所迷惑,我太得意于我的入選,我太沉醉于對乳母王氏的小小勝利,我太忘形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居然忘記提醒自己的家奴出身!這些年以來,都快不記得我曾是罪臣之後!我痴心妄想憑著隱翠博得周貴妃青睞,我羨慕錦素與易珠,我瞧不起皇後!我錯了,大錯特錯!啟春說得對,我放不下心中的執念,就看不清我的前路;長公主臨走前說,我認不清自己的命數,又怎樣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我在床上坐著,也不叫人進來,也不想起身。窗紙上的日光漸漸弱了下來,寢殿里一片昏暗,只有我隨手撂在鏡台上的一只纏絲玫瑰金環反射著夕陽的余暉,拼命彰顯它的存在。今天是合宮參見太後的大日子,我才戴了它一次,平日里它不過靜靜的躺在妝奩中。我日日都打開妝奩挑選首飾,但我從來都無視于它。我默默起身,呆坐在妝台前,將金環繞在食指上緩緩轉著。鏡中有一張我十分熟悉的童年面孔,但倏忽之間,就變作成年女子的容貌。一切都蒙昧不清,一切又清楚可見。

忽听寢殿外芳馨的聲音在細語︰「都這會兒了,姑娘還沒醒?」

綠萼道︰「姑姑回來了。才剛啟姑娘出來說,姑娘還沒醒呢。到現在也不見姑娘叫人,恐怕是還睡著。且今日姑娘耗費不少心力,要多歇息一下,也是應當的。」

我听得芳馨回來了,便揚聲道︰「都進來吧。」

綠萼掛起門簾,芳馨在門外說道︰「姑娘醒了,進來伺候吧。」

小丫頭們忙捧了濕巾漱盂進來,綠萼進來為我梳頭。綠萼一邊梳頭一邊在鏡中微笑道︰「姑娘歇了這麼一會兒,精神好多了。才剛皇**里的桂旗姑姑親自來傳話,說是皇後知道姑娘傷心,可歇兩日,不必帶著二殿下讀書,也不必去請安了。」

我點點頭,轉頭向芳馨道︰「紅葉去了,誰來補她的缺呢?」

芳馨不意我有此一問,頗為錯愕,吶吶道︰「這事還要請姑娘做主,姑娘看誰服侍得好,便提拔誰吧。」

我暗暗嘆了一口氣︰「明日你讓小錢出宮去一趟熙平長公主府,就說我想要長公主當日指給我的小丫頭,請她設法送一個進宮。」

芳馨不解道︰「何必這樣麻煩?」

我看了她一眼,她低下頭不敢再說。我將金環依舊放回鏡台,遞了一只銀環給綠萼,說道︰「姑姑可知道昨夜思喬宮的故事了?」

芳馨忙道︰「奴婢打听了這半日,總不算白忙。雖然思喬宮上下瞞得很緊,太醫院奴婢又不怎麼認得人。好在奴婢認得儀元殿書房中服侍的宮女曾娥,是奴婢的同鄉。她說陸貴妃身邊的穆仙今日午後曾親自來稟告陸貴妃的病情,雖然皇上當時遣出所有的奴婢,但曾娥還是听到一言半語。只說是……」說著頗為遲疑,似是不敢再說下去。

這時小丫頭們都退了下去,我微笑道︰「這屋里只有我們三個,你只管說就是了。」

芳馨咬唇道︰「自盡……」

我倒也不意外,只問道︰「這又是為何?」

芳馨道︰「這些日子貴妃在思喬宮門口跪著,咱們那位二殿下的王嬤嬤,從不禮敬,這是姑娘親眼看見的。這且不說,昨日還听宮人們傳得有聲有色,說是王嬤嬤還冷言冷語的嘲弄了陸貴妃。可能陸貴妃受不住奴婢的羞辱,才憤而自盡吧。」

我問道︰「這事皇上知道麼?」

芳馨道︰「皇上從前應該不知道。向來宮人們私下傳的閑話,是從不叫上面知道的。何況這王嬤嬤是皇後面前的紅人。不過如今既已鬧出貴妃自盡的事情來,皇上應該盡知了。只是**里女人之間的爭執,想來皇上也頭痛得很。」

我嘆口氣道︰「二殿邊有這樣的乳母,只怕要被她害死。」

芳馨點頭道︰「正是呢,若皇子教的不好,便得不到皇上的看重。一個皇子若不得父皇看中,還有什麼前程可言呢?」

我暗暗冷笑。乳母能有多大的膽子,敢去羞辱貴妃?若無皇後默許,她能如此猖狂?這主意定是熙平長公主為皇後出的了。為的是逼迫陸貴妃,使她知難而退,甚或走上絕路。只是陸貴妃自盡,也是宮中的一件大事,她受盡了委屈,又為何只是密報皇上,不肯聲張?她的自盡又與嘉的死有何關聯呢?

我轉念一想,問芳馨︰「這樣機密的消息,曾娥怎肯告訴姑姑呢?」

芳馨微笑道︰「這曾娥是奴婢的一個小同鄉,當年在宮外無依無靠,是奴婢求了內阜院收她入宮的。且她前些日子還有些事情頗得奴婢力助。如今奴婢只是問些消息,又沒讓她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她自然樂得報恩。」見我陷入沉思,又道︰「姑娘想必心中已經有決斷。」

我輕輕招手,她連忙附耳過來,听完後意味深長的說道︰「奴婢只覺姑娘睡了一覺起來,似是不同了。」

我側臉看著鏡中發髻上的紫玉釵,冷笑道︰「徐女巡的死還不能驚醒我麼?我不要像她這樣糊涂了。」話一出口,我心中一驚。是什麼時候,我竟然認同啟春,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來?

梳妝完畢,我只說要出門,讓綠萼和小錢跟著。我從益園穿出,向金水門而去。綠萼這才驚覺,勸道︰「姑娘,殮房不祥,還是不要去了吧。」我決心已定,只回頭默默看了她一眼,她忽然面色蒼白,低頭不敢再說話了。太陽已經掛在西邊的高牆上,只露出半個臉來。我看著它一點點沉下去,心中無限悲涼,仿佛我此生的自由便從此隔絕在宮牆之外。

靠東的值房外,只有兩個侍衛守著,見到我們主僕三人都十分驚訝,但總算沒有攔我。綠萼膽小,我只得讓她在外面等著。門緩緩打開,只見青磚上一抹橙黃的陽光如一筆濃墨,深深的印在地上。更深重的是我修長的身影。

嘉躺在一張竹床上,身上的象牙白暗藻紋長衫還沒有干透。若不是她的面色和口唇一樣的青白,我幾乎以為她只是睡著了。紅葉躺在她的身邊,頭上還戴著我十二日前賞給她的菊花紋纏絲銀環。嘉的另一側躺著她隨身服侍的小丫頭。我觸動心腸,盡力痛哭了一場。

出了值房,我問那兩個侍衛道︰「請問二位大人,仵作怎麼說?」

一個高些的侍衛答道︰「仵作說,三位姑娘口鼻中都是泥沙,應是溺死無疑。」

我點點頭,抬頭見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天空是一片澄澈的深藍色,只有西方尚余一絲幻彩。綠萼道︰「姑娘,該回去了。等一會兒益園就要落鎖了。」

我緩緩走在東一街上,雖然腦中總是嘉憔悴的面容,耳邊盡是紅葉嬌脆的聲音,卻怎麼都哭不出來了。

晚膳後,我依舊叫了綠萼等五個小丫頭過來寫字,也去啟祥殿請了高曜和芸兒過來。綠萼和小丫頭們忽然對著一張大字輕輕啜泣起來。我拿起那張大字,原來是紅葉所寫的「吳二妮」和「紅葉」幾個字。吳二妮恐怕是她本家的姓名,紅葉是她入宮後,穆仙為她改的。

在這宮里,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吳家的二姑娘,只知道她是長寧宮的宮女紅葉。她就這麼去了,如同秋天里一片蕭索的紅葉孤獨的落在激流之中,再也不能回轉。

我嘆口氣道︰「將紅葉的字收起來吧,明日還給她爹娘,隨她葬了吧。殿下還在這里,你們都好好寫字,別哭了。」

綠萼愣愣的看著我,忽然折起紅葉的字,奔出南廂。

----------------------------------------------------------------

清醒的認識,總是從痛苦中得來。

一直一直向前走,才是王道。

後面更精彩。

親們請果斷收藏、砸票

(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玉機詞最新章節 | 玉機詞全文閱讀 | 玉機詞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