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玉機詞(五)

作者 ︰ 白玉有紋1

馬車于黃昏時分到了修德門,王大娘扶我下車。守宮門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穿一身皂色圓領官服,見我下車,打量我的裝束,笑道︰「這位必是熙平長公主府的朱姑娘吧?快進去吧,其他六位姑娘都到了呢。」然而見我只有王大娘一人陪伴,又道︰「奇怪,別的姑娘都帶著一兩個丫頭服侍,怎麼姑娘你……若無丫頭陪著,姑娘你只能獨自入宮了,這位大姐是不能一道進去的。」

我向門官行禮道︰「多謝大人提點。」又向王大娘告別︰「天色已晚,大娘快回去復命吧。」

王大娘道︰「是。姑娘一切小心。」

我點點頭,轉身走入修德門。碗大的銅釘隱在城門道的陰影之中,獸頭餃著的門環輕輕晃動,敲打著門板。城門在幾個侍衛的合力下,緩緩合攏。王大娘立在馬前目送我入宮,一身青影漸漸隔絕在朱牆之外。

守門官道︰「姑娘,下官帶您進城去。這里是外城,內城門還要向東南走上一里多地呢。」

我若入宮做了女官,哪怕是末品的女巡,也是從七品的名餃。只是我朝初立,宮中為簡省國庫,不僅沿用前朝宮女,而且很少新挑女孩入宮。當今皇帝登基十年,身邊也只有大婚時娶的一後二妃。既然連妃嬪都未選過,女官就更無從談起了。宮中人少,反而將前朝的宮女放了許多出來,如今並沒有正式冊封的女官。他自稱下官,倒也並不錯,門官只不過是從九品小吏而已。

然而我始終小心翼翼︰「大人請叫我玉機吧。未知大人尊姓大名?」

他笑眯眯道︰「下官李瑞。姑娘自謙了。姑娘若選不上,誰還能選上呢。姑娘且等一等,下官去抬轎子來。」說罷,便進了值房。

我抬頭打量四方。修德門西邊是一排值房,東邊是搗練廠,乃是宮人們浣洗衣衫的地方。搗練廠的側門朝值房而開,只見幾件雪白的紗衣和披帛晾在竹竿上。晚風陣陣,紗衣似要飄出門來一般。有個青衣女子走了出來,關了搗練廠的側門。

李瑞領著四個人抬了轎子從值房中出來,見我望向搗練廠,便說道︰「搗練廠的女子雖說每日都要做苦役,但她們不在內宮服侍,每日還能和我們說說笑笑的,每隔十日還能回家探親。照下官說,她們比宮中的女人要自在許多。」說完便覺不對,連忙補充道︰「像姑娘您這樣,一入宮就能得到冊封的,自然又比她們強許多了。」

我見他說話雖然冒失,但還算爽快,便問他道︰「我听聞入宮遴選的有八位姑娘,大人您說在我之前有六位姑娘進了宮,那還有一位姑娘呢?」

李瑞笑道︰「姑娘您有所不知,這第八位姑娘是自幼長在宮中的,因此並不從下官這道門進宮。」說罷一伸手道︰「姑娘,轎子已經候著了,請上轎吧。」

我上了一頂棗紅布簾的小轎,李瑞走在轎旁。我掀起窗簾,但見兩行朱紅高牆一眼望不盡頭,金色琉璃瓦流光溢彩,帶著夕陽的溫柔,卻並不刺眼。忽見左首宮牆的色彩變得鮮明起來,似乎是新粉刷過,我不禁問道︰「李大人,這牆色比前段新鮮一些,請問是什麼緣故?」

李瑞道︰「這牆里面還是搗練廠。只是十年前,皇上登基之前,這牆被轟塌過,後來重新築起,那顏色自然比前一段的宮牆要輕些。」

我喃喃道︰「十年前……」

是的,十年前,慶國公和錦鄉侯作亂,當今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便以厲害的火器在此阻截兩府親兵,因此轟塌了宮牆。正想著,便到了金水門。

李瑞道︰「姑娘,請下轎吧。」說著,他掀起轎簾,一個宮裝女子連忙上前來扶我。只見她大約和母親差不多年紀,一身杏白色襦裙,外披淡淡的藕荷色半袖紗衫,裙上有大片牙白色似有若無的碎花。她頭上簪著兩朵杏色堆紗宮花,以一支長長的素銀釵挽發,堆成常見的如意高髻。她眉目清秀,神態可親。

我向她福了一福︰「有勞姑姑了。」

她連忙還禮︰「姑娘客氣了。陸貴妃的旨意,今日入宮的姑娘都是貴客,奴婢芳馨在此恭候多時了。」

我一笑︰「折芳馨兮遺所思,姑姑的名字可是來自九歌之山鬼?」

芳馨道︰「姑娘好學問,奴婢的名字是陸貴妃起的。」

我點點頭,仰頭細觀金水門。但見城門深凹在宮牆之內,形成一個甕城。城門兩側的宮牆上東西相對兩座巍峨門樓,足有三層之高。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遙想當年皇上帶領士兵,在此居高臨下,以子母微炮不斷轟擊,叛軍焉有生理?怪不得搗練廠的外牆也被轟塌了一段,想必外城一定是死傷枕籍。我又望向正北方的外城玄武門。若當時玄武門緊閉,這便是絕好的甕中捉鱉之所。玄武門樓頭再布下伏兵,南北夾擊,內城可謂穩如泰山。地利和器利,有誰堪敵?

玄武門正在合攏。夕陽如灼,琉璃瓦上似抹了一層血色,于富麗之中,更顯蒼涼。自來帝王之家,高處不勝寒;皇位之路,以血肉鋪就。

我微微嘆一口氣,扶著芳馨的手,走入金水門。門邊早有一乘步輦在等候著,芳馨扶我坐好。四個小內監抬起,又快又穩的穿過一道拱門,進了一處花木繁盛的地方。忽見長長一溜薔薇花架沿宮牆而立,開得如雲似火,十分熱烈。我模了模腕上的白玉珠。

我向芳馨道︰「薔薇並非高格之花,想不到宮中也種了。」

芳馨微微一愣,說道︰「這薔薇是陸貴妃要園匠栽種的,為的是遮住紅牆,好讓這園中的景致渾然一色。」

我衷心贊道︰「真美,真好。」

芳馨笑道︰「姑娘,您還沒算得正式入宮,您入了宮,才知道這宮中的好處。」

夕陽自我身後照來,長長的影子投在蓮花紋磚鋪就的小路上。四周靜謐,唯有鮮花的香氣陣陣襲來。深深吸一口氣,又長長的吐出,似將體內的不快盡數吐去。我不禁笑問︰「這宮中究竟有什麼好處呢?」

芳馨側身看著我道︰「自然是宮里的娘娘十分惜老憐貧,內宮里一個低等宮女也要比宮外普通人家的小姐尊貴些,更不用說像姑娘這樣的,一入宮便有品級,比我們這些無品的奴婢又強多了。如今宮中立女官,是開國以來頭一遭,因此皇後和兩位貴妃都十分用心。」

我撫著紫紗裙,心中一動,問道︰「皇後娘娘可是喜愛紫色?」

芳馨笑道︰「姑娘這身衣裳穿得很好。皇後素來鐘愛紫色。您看,那池邊原本有一條小道,皇後命在小道上架了棚子,種了許多紫藤花,每年春天,皇後便在紫藤架下賞春。」

皇後愛紫,熙平長公主命我著紫衫入宮,意圖再明顯不過了。我順著芳馨的手看去,果然紫藤累累垂下,與池邊柳枝遙遙相對。柳枝輕靈,紫藤嬌艷,紫青相對,盎然成趣。只听芳馨又道︰「皇後見到姑娘這身裝束必是很喜歡的。」

我有些膩煩,將隱翠香囊緊緊攥在手中,抬眼一望,路邊的石台下,紫色與白色的銀蓮花正恣意盛放,紫的富貴熱鬧,白的純潔清雅,擠在一處,甚是輕快爽朗。心里方慢慢的好受些。

向東穿過御花園,便到了一條南北長街。沿街向南緩緩而行,兩側高牆聳峙,高大的桐樹和槐樹的枝葉從牆內探出,甚至有柳樹將幾絲青碧如玉的柔絛垂在牆外。滿城**宮牆柳,春天的氣息綿綿密密充盈在這皇城之中,掃淡了宮中的森冷氣息。忽見遠處巍巍殿宇聳立,忍不住指著它問芳馨道︰「前面是什麼地方?」

芳馨道︰「前面便是姑娘要去的延襄宮了。」

不一會步輦向左一轉,停在一座院落之前。我抬眼一看,牌匾上以端正隸書寫著延襄宮三個大字,筆鋒甚勁,間架方直,下筆卻輕柔靈動,一時不能辨明寫字之人是男是女,只認定這並非普通匠人所寫。向左望,是定乾宮的東側門。

轉過大禹治水浮雕的照壁,芳馨扶我進到一處十分寬敞的院落。但見主殿坐落在約一丈高的石台上,十分深闊。兩側配殿略低,但也築于十來級石階之上。院中牆角有幾只影青釉大瓷缸子,正中一棵大槐樹有面盆之粗,已斜斜傾倒,用石柱支撐。枝葉橫逸在東配殿之上,郁郁蔥蔥。槐樹四周以空心白瓷磚圍住,在夕陽下瑩瑩如玉。樹下一張石桌,數只石墩。

芳馨見我注目于老槐,便道︰「據園匠說,這樣粗的槐樹,少說也有兩千年了。」

我笑道︰「這樹如此蒼老,依它而建起的宮室必得有巍巍雄壯的氣派才行。」

芳馨道︰「可不是麼,整個皇城里,只有延襄宮是最高的。」

我環顧四周,主殿定名為定川殿,東西兩配殿名為陂澤殿與度山殿。我暗暗點頭,遠古時大禹定九川,陂九澤,度九山,與庶稻鮮,調有余相給,以均諸侯。正是因為這份功業,才得為舜之嗣。這老槐從那遠古而生,披戴著先人與天爭功的志氣,才得如此繁茂青翠。

定川殿高闊,以九根盤龍木柱支撐,高逾三丈。殿門與長窗洞開,南北通透,殿中青帷隨風拂動。上首一張楠木雕龍寶座。上有匾額,書寫「九德咸事」四個大字。字體微斜,頗有不拘一格的風采。

我凝望著那空空的龍座,只覺十分奇怪。匾上所書九德咸事,乃是臣子之德。定川、陂澤、度山俱言禹為舜臣時,殫精竭慮治水之事。宮名叫做延襄,定是皇家對股肱之臣源源不斷、後來居上的期望。雖然只是選拔女官,卻也選載這樣一座氣勢雄偉、寓意深刻的宮宇中進行。

微風吹過,老槐葉子沙沙作響,喁然如訴。我撫模老槐,心道,這真是一個好兆頭。

芳馨輕輕敲了敲陂澤殿的門,大門自內打開,兩個白衣少女將我引進殿內。芳馨在殿外悄聲道︰「姑娘進去吧,奴婢告退。待姑娘選上,奴婢再來接您。」說罷,關了陂澤殿的門退了出去。

窗外暮色四合,殿中早已燃起了九枝玉蘭花宮燈。上首一只香楠木雕花牡丹鳳座,兩旁有飛檐掛角的香亭,兩盞宮燈以月兌胎白瓷燈罩籠住,發出瑩瑩冷光。座下有一張梅花小幾。殿中有銀紫色的幕簾低垂,反射著淡薄的光芒。高闊穹頂垂下一只打磨得十分光溜的大銀球,一仰頭便能將殿中周遭的人事看得清清楚楚。只見十幾個白衣宮女或捧著銀盤茶盞伺候,或端立在殿角,都是清一色十六七歲的年紀。

有七位和我年紀相當的姑娘已經到了,三三兩兩,或在燈前,或在簾後。她們多身著華服,有從家里帶來的一兩個丫頭服侍。唯有一人,身著天青色衣衫和淡海藍碎花裙,梳著雙鬟髻,只簪著一朵紫色的蝴蝶花,花心疏疏幾點黃,為她蕭疏謹慎的側影增添一點跳月兌。我見她穿得如此清寒,不覺詫異。哪怕如我這樣微末的出身,也不肯太寒酸,就是母親親手織就的隱翠,也比她這一身布衣來得貴重得多,那六位世家小姐的丫頭也比她穿得體面。她並不與人說話,茶也不飲,只站在窗前對著院中的老槐出神。

我靠近她,她卻恍然無覺。一個宮娥奉了一盞茶給我,微笑行禮道︰「姑娘安好,姑娘請用茶。」我接過茶盞,向她頷首還禮。那姑娘聞言轉身,見我一身裝扮,眼中閃過一絲驚色,隨即垂眸行禮,卻是默默無語。我將茶盞放回青瓷茶盤中,向她屈膝還禮。

但見她一張略顯消瘦的蒼白臉龐,眼中頗有神采。宮娥奉茶給她,我倆分別取過茶盞,輕輕啜一口。碧螺春馥郁清香,茶色青碧,盛在白瓷盞中,似一塊碧透的寶玉。

我笑著報了自己的姓名,她亦含笑道︰「小妹于錦素。」

「錦中書、魚中素的錦素麼?」

「正是。姐姐的閨名可是《黃帝內經》中《玉機真藏論》中的玉機二字?」說著,于錦素將我細細打量一番。我微笑道︰「正是。」

她又問道︰「瞧姐姐的氣度不凡,未知令尊是哪位大人?」

我搖頭道︰「小妹並非出自官府,家父是熙平長公主府的管家。」

她櫻口微張,頗為驚訝,似有震動,但隨即如常,眼中又蘊一絲傷感︰「朱姐姐這身氣派,並不似僕役廝養,為人奴婢的人。」

我感慨道︰「熙平長公主十分厚待于我。」

她點頭道︰「怪道姐姐如此不凡。」說罷微微垂目,看著自己繡玉白回紋的青布鞋面道︰「小妹自幼與母親充在內宮做賤役,小妹的母親現今仍在宮中藏珍閣灑掃。」說著覷著我的神色,帶著幾分小心。

我暗暗倒吸一口氣,內心驚異。她的身子微微一晃,伸手扶在窗前。蒙昧的昏黃庭院中,宮人已點上了流蘇宮燈。乳白色的燈罩透出微黃的燭光,巨大的槐樹歪著橫過東邊的度山殿頂,在夜色中,仿佛沉睡。

注︰

1,前塵往事請參照拙作《澶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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