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嬌 天嬌 第四十八章 藥(下)

作者 ︰ 董無淵

小長寧睡眼惺忪地朝岳番揮揮手,小姑娘缺了瓣牙,眼神朦朧,在半明半暗的晨光映照中,活像只乖乖的白絨絨的白兔。

約是沒想到她們能回應。岳番眼神一瞪,緊跟著手上拿的柳枝一松,「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胡玉娘睡足了精神心情大好,指著岳番哈哈笑起來,湊到長亭耳朵邊語帶歡愉輕聲道,「這傻樣兒!」

這才有個十五六少年的模樣嘛!

昨兒夜里那個滿身是血,一臉滿不在乎模樣的少年郎就像個夢似的。

不對,從那夜驚魂到如今,都像是一場夢。

長亭一面跟著胡玉娘笑,一面埋頭偷偷將手伸進袖里,左手掐右手,生疼!

這並不是夢,那夜的血和昨夜的血都是真的,她們流落至此也是真的,睡在凹坑天當被褥地當床的日子也是真的長亭笑著笑著神情便漸漸落寞了下去。

一出凹坑,便有挽了婦人髻的女子躬身奉上熱茶與沾了鹽的干饃,外頭岳老三正帶著弟兄們將零零碎碎的東西全挪到推車上去,岳老三眼神尖,笑著拍了拍肩頭積的雪和灰,大步流星地朝里來,高聲問,「昨兒睡得好嗎?」

長亭接了熱茶,沒接干饃,笑著應他,「好,托三爺的福,一無蚊蚋攪擾,二無性命之憂,自然睡得好。」

岳老三眉頭一動,手一抬示意長亭拿著,「在荒郊野外久不見鹽,這干饃上頭沾了青鹽,白天趕路就不冷!」

米糧有多要緊?

瞅一瞅昨兒夜里那撥人為了搶糧,不要臉不要命的模樣。

所以長亭一開始沒接,吃人的趕路干糧,就像在吃別人的命。

女子神容恭順地佝著腰桿,長亭不接,她便一直這樣舉起來。長亭看向岳老三,岳老三大喇喇沖她一笑,「快吃吧,別耽擱了。東西都拴好了,就等著出發了。大不了到了前頭的市集你再買罐鹽巴來還回來!」

車隊還要同她們一道走!?

究竟這岳老三是做好人做慣了,還是另有所圖!?

圖什麼?

一無財,二無勢,陡然福至心靈,他們不會是想將她們運到市集給賣了吧!

听說有些胡羯人很喜歡大晉女子願意出一車皮毛買入一個姑娘!長亭再看了看跟著車隊一道走的那些女子,甚覺有理,緊跟著便心頭大愕,隨即便顫了顫,莫不是將月兌狼窩又入虎穴!?

長亭向後一退。她不接,另兩個下意識地也不敢接。

長亭眼神一轉,岳老三便背手于後哈哈笑起來,「小姑娘想些什麼呢!明人不說暗話,我岳老三指著岳家的性命名聲發誓。絕沒安壞心。這世上三種人無罪也該死,人牙、老鴇、說媒的!某平生最恨的就是這三類人!」

長亭頷首一笑,「岳三爺明人不說暗話在前,某雖年弱智短,亦知投桃報李。一路過來,某見多了人了。貪婪者、背義者、惰憊者,傲慢者、色令智暈者。人性本善?某看不盡然,這幾宗罪也是人性之初,一路來世間百態、人性冷暖某都見到了。某雖眼見淺薄,可也深知如今世道人心不古,絕不可輕信輕看,否則吃虧的便是自己個兒。」

漢子們進進出出拾掇東西。那幾名女子柔順安婉地將包裹負好。

岳老三听著有趣,有漢子湊過身來輕聲請示,岳老三手一抬,不讓漢子說話,直讓長亭接著說下去。

長亭頓了一頓。輕聲道,「鴉雀南飛、魚逆流上、花謝果結,皆為因果循環。藏在人心中、身上的罪惡與邪念,被如今的世道蒼生一逼,頓時顯露無疑。三爺于某有恩,某不願以惡劣之思擅加揣度三爺心胸。三爺推車北行,想來是極為要緊隱秘之事,某實在想不出三爺有何一定要攜某前行的理由。」

問得很坦白了。

論這個小姑娘出身家世如何,岳老三私心里是很喜歡長亭的,從昨兒下狠手將先行探子當作質子拖延時間,再到幾句話便挑起兩方爭端,最後還敢在不明就里的環境里結結實實地睡一夜好覺,這姑娘身上有股勁兒——誰不讓我生,我也讓誰死的勁兒。

若是個小郎君,一定扣下來當他的副將,可惜是個小丫頭片子。

可是若他沒有看到這股勁兒和那番聰明,他是沒可能下令救援的。

岳老三想了想,笑道,「姑娘口中的幾宗罪,貪婪、惰憊、色令智暈都是心生*,才行差踏錯。某雖不才,統領這近幾十號人,卻還不至于貪圖三個小姑娘的錢財和利益。某心中無欲,自然縱這世道變成哪般模樣,也沒道理將罪惡逼出來。」

長亭笑容一斂,微微一愣。

岳老三繼而道,「姑娘見到了人心之惡,卻忘了人心也有善的地方。某一兒一女,長子岳番姑娘已見過,次女同你一般年歲,看到姑娘,某便在想若某的女兒流落至如此荒郊野嶺,與豺狼虎豹、流民亂匪同行,某的女兒會不會像姑娘一樣如此堅定平靜地努力活下去。不想不要緊,這一想,心頭就慌起來了。」

長亭鼻頭猛地發酸。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某是個大老粗,背過兩三句詞,可到底多活這麼幾十年,總多懂些人世間的道理。姑娘問緣由,其實並沒有緣由。多個人一道走,不過多了兩只腳跟在隊伍里,卻可能多救了一條命。」岳老三想起來昨夜遣人送往南邊的那封信,陡然分不清真心假意了,頗有些感慨,「有些人,某不屑于救。可有些人,某是一定要救的。」

無論是出于私心,還是出于那萬分之一準確的猜測,都要救這三個小姑娘。

岳老三捋了一把胡須,只待長亭如何答。

長亭微微抬起頭來,緊蹙眉頭,心里五味雜陳,她分不清岳老三說的是真是假,可她卻無端端覺得岳老三是沒有惡意的。無論出于什麼目的。

她信這個世上還有好人,胡玉娘、沒忍心偷那十幾枚銅錢的借宿房主

可一個殺伐果決、見慣生死且明顯與行伍軍營有關聯的中年男人?

長亭偏過頭去,唇角朝上輕抿,眨了眨眼。再頷首致謝,「等過了市集,便買來青鹽與米糧還給三爺!」

岳老三仰頭朗聲笑得極為洪亮,伸手便想去拍長亭的肩膀,手伸到一半趕忙打住,轉而去拍呆立在一旁的岳番,說了和胡玉娘一樣的話兒,「瞅你這傻樣!還不趕快給老子去前頭推車!」

站洞口吹了大半刻的風,小長寧瞌睡一下子醒了,見岳老三山一樣的背影漸行漸遠。湊上前去悄聲問,「阿姐我瞅他不像是壞人」

自然不是壞人。

長亭不會承認當岳老三說起一雙兒女時,硬漢鐵血的那雙眼楮和神情,讓她想起了她的父親。

可惜,再沒有人比她的父親更好了。

長亭笑咪咪地伸手揉了揉小長寧的頭發。「等到市集,給阿寧再買兩根好看的頭繩!」說著便佝腰去牽起小姑娘往前走,又折身去喚胡玉娘,「阿玉,走了!」

胡玉娘偏著頭杵在雪地里頭,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小長寧笑眯眯地一手牽長亭,一手去牽胡玉娘。卻听胡玉娘附耳輕聲問長寧,「將才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呢?惡不惡,善不善的,怎麼就能篤定那岳三爺不是壞人了啊萬一他們將我們牽去賣了咋辦?」

長寧呲牙笑起來,嘴巴一漏風,說話就不嚴。「哎喲,簡而言之呢就是阿姐先問那三爺你為啥要帶我們一道走,我們一路上可沒遇上多少好人沒這好運氣。然後三爺就反問阿姐,嘿!你們有啥值得我想要的呢?!我們身上自然沒有啦,所以阿姐就沒話說了。」

這一言夠簡。長寧手揪著大襖衣服擺兒,弱聲弱氣地再道,「跟著他們全是我們佔便宜,別人在我們身上佔不到一點便宜,動機沒有,*沒有,所以惡行自然也不會出現了!那三爺是讓我們放寬心!」

小姑娘說到興起處,啞著嗓子學岳三爺說話,一來一往的倒是交待得很清楚。

理兒是這個理兒,可話兒分明就不是這個話兒

長亭再看胡玉娘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想了想,好吧,如果只有這樣玉娘才能听得明白,那只有這樣了好容易回過神來,再一細想,壓低聲音頗有些無可奈何,「到底是誰教你‘啥呀’,‘嘿呀’,‘哎喲’這些詞兒的!?」

長寧轉個背就把人賣了,立馬伸手指向胡玉娘。

長亭簡直想扶額深嘆。

下了斜坡,昨夜漫天血的平谷白茫茫一片,尸首與血水都沒有了,血跡是被鵝毛大雪蓋住了,可尸首呢?

長亭望向走在最前頭的岳三爺,是他們夜里要清理不完,索性放了一把大伙燒了去吧?再經了一夜的雪,白茫茫一片真干淨。昨兒一道進谷的時候還是人擠人、肩並肩了,今兒卻是空蕩蕩一片,了無人煙。

胡玉娘也有些感慨,小聲問長亭,「如果昨夜他們沒下來,這兒會怎麼樣啊?」

「全是死人。」

風一吹,長亭被吹得渾身一激靈,聲兒也跟著抖起來,「一個不可能束手就擒,一個不可能放棄銀餅,兩頭一打架,除了有人死,否則沒可能停下來。」

只有他們死了,她們才能活下去。

ps︰

第二更哦~

今天有閬苑仙葩的打賞,阿淵已經欠了五更了,才上架就一**債五更分五天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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