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一夢 第26章︰天下白

作者 ︰ 李式微

「這句話就是︰郭茜痕一死,竟能讓天下縞素,這還了得!」

天下縞素……能夠驚動天下的,只應該是帝王!郭茜痕這一死,白色孝服如大雪覆蓋天地,如同將陳家的勢力範圍標注了出來,任何人看到,都會覺得刺目吧!

周雪桐心中一震。////她回想起,自己剛剛進入山莊時,遇見的高麗人與扶桑人。這兩個國家正在打仗,都想獲得大梁的支持,現在都來到外婆的喪禮上,無非是考慮到外公的身份爭寵獻媚的意思。

周雪桐本不滿自己外婆的喪禮成了這些人唱戲、爭斗的舞台。可是往深一層里想想,外婆之死有多麼引人矚目,也就證明外公活得有多麼空前絕後。自古以來,臣子到了這般地步,沒有不引起帝王猜忌的……

「你知道,外公與姑公說話,一向不避開我。那天外公將這句話說給姑公時,我就在一旁。外公又拿齊王李勉的例子去勸說姑公,應當激流勇退,舍去所有,免得將來新帝猜忌——事實上未來的這位皇上,已開始猜忌了。姑公不以為然,說是陳家有多少,就表示有多少人對皇上誓死效忠!類似的話,他們之前談過許多次,外公知道勸不動,便不再說了。畢竟梁苰自小由外公、姑公悉心教導,外公心里也懷著一絲希望,指望梁苰不要那麼多疑,一切也就風平浪靜。」

「爺爺……」周雪桐一聲長嘆。閉上眼楮,她連她爺爺當時的神情、語氣,搖頭時銀色長發在陽光下反射的光芒都想象得到。轉瞬間,她又想到梁苰,一陣驚怖,連忙搖頭道︰「不會的,梁苰不會的……就算外公如此,他念著……也總不至于……」

郭川澤一听這話,勃然大怒,但她失魂落魄,壓制住了,但仍忍不住冷笑道︰「他念著你,總會善待你的親人,你這樣想的?雪桐,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這話鋒利如劍,刺痛了周雪桐的心,她整張臉頓時紫漲起來,瞪著他道︰「我……我並不是……」

「不是?」郭川澤听到了最無力的否認,望著她反問。那眼神里既有失望,又有心痛。

周雪桐被他這一眼望得心里的火山爆發,紅通通的滾燙的岩漿連她的頭發梢都流到了,燒得她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又燙又痛。她紅著眼眶,顫聲道︰「你……你想怎樣?」她心里也對自己失望極了——不過提了一個梁苰,自己竟如此失態。

郭川澤也冷靜不到哪里去,但不是因為吃醋——多多少少是有那麼一點。在他心目中,周雪桐已不是十三、四歲,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不懂得考慮利害得失,只要心中歡喜,便沉溺其中。她既然早已明白自己的終身不在梁苰那里,證明她已懂得考慮這些了,可是為何不能冷靜地面對梁苰的事?

不能冷靜面對,足以證明她心里對梁苰還抱有幻想,如此下去,待她將來看清梁苰的真面目,會如何傷心?那個人並非情種,對他來說,天下、抱負遠比賢妻美眷重要,後者只是前者的陪襯。想到這一點,郭川澤就恨上了梁苰!

可是一見雪桐如此,他又心疼無比,嘆一聲道︰「雪桐,不是我想如何,只是你被他的表相所迷惑了。你曾經喜歡他,是覺得他有你爺爺的儒雅,你外公的穩重——天底下你最敬重的兩位長輩的特質他都有。可是他心里卻無他們的半點長處——若你看透,便可知我這句話,絕無誹謗!」

他說得坦蕩,曾經面對梁苰,他也這麼說過。他甚至這麼說,雪桐就連自己爺爺與外公身上的優缺點都顛倒了,她爺爺的多情,她外公的迂腐,梁苰身上全有!

這話傳到周潛光與陳廣生耳中,前者大笑,說郭川澤是個明白人。後者將他喚去,認真而溫和地問自己哪一點迂腐。郭川澤便說是他的忠君之思——現今皇上英明,自然該效忠,若是來日龍椅上的是個昏君,不應該再效忠,只怕他也忠心依舊!

陳廣生听了這話,大為害怕,便拿君臣綱常的話,苦心教導他半天。無果之後,狠抽他一頓,讓他在大太陽下跪著,還下了決心,若是他還不知悔改,一定會親手殺了他——自己手下,絕對不能有亂臣賊子!

沒有跪多久,郭川澤便去向陳廣生認錯了,倒不是怕死,而是周潛光讓一只小雀,在枝頭上「唧唧」叫了一陣。旁人听不懂那一陣「唧唧」叫是什麼意思,郭川澤卻听得明白,周潛光對他說,既然他知道喜歡雪桐,便要讓她高興,自己委屈一點也無所謂,為什麼不能如此待陳廣生?他听你說出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話才會高興,你雖不是這樣想,為了他老人家高興,說一說又何妨。

郭川澤便這麼對陳廣生說了。這令陳廣生大松一口氣,激動得虎目含淚,說是若是自己做了什麼錯事,郭川澤殺了他也不要緊,可是身為臣子,對于君主就是要效忠的,這是天理,不可違背!郭川澤違心說自然該如此,自己從前錯了,現在已明白了。

好在現世沒有給陳廣生土壤,讓他的愚忠結出惡果,然而那種苗頭已有。郭川澤不想讓它蔓延,若是遠離該有多好!便又溫聲勸周雪桐︰「我想你也一點點明白他的為人,只是不願相信。我只是不想你難過……」

「你現在說這些話,分明就是要我不好過!」周雪桐耍起小性子,幾乎暴跳如雷,「就是你在吃醋,就是你在胡說……我就是相信梁苰不會……從小他與咱們一起,跟著外公學武功,他比誰都敬重外公,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郭川澤明知她因賭氣故意這樣說,但還是忍不住道,「雪桐,你真的相信他不會?你醒醒吧!傅宣弘或宋乾順,任何一個你說一聲‘喜歡’,我絕對不會說半個‘不’字,親自我送我的表妹出嫁!我不是因為吃醋,真的只是不想你難過……」

周雪桐混身顫抖,怒道︰「管他傅宣弘,還是宋乾順,要他們還不如要一盒胭脂!」

「那你就是想要……」

「不要再提他們!」周雪桐不由分說,厲聲打斷。

郭川澤那幾乎已經說出去的半截話,被活生生吞了回去,噎了一下,神情很是難看。半晌才緩過來,暗暗嘆了一聲兒,果然不再說這個了,沉默了下來。

其實他不說,周雪桐也是明白的。梁苰的那一絲猜忌,爺爺的擔心……

有些人彼此微笑,看似和睦,其實站在對立面——這是她所處的,所謂的上層社會,大家心知肚明,並且默契遵守的虛偽。不幸的是,她少不更事時,自大到以為可以完全無視這種虛偽,並將一腔情絲寄托在梁苰身上,他就站在她的對面,一直用含情脈脈的眼神望著她。她也不過是她自己看不上的人群中的一員罷了,只是不願意承認……

她的逃避有一層固執的外殼,滿是尖刺,是不允許別人提及,只許想明白的。

她也深知自己爺爺,越有年紀,越不願意理會俗事,只願沉浸在自己的懷念之中。

雖然不願意理,可是有兩個人,他一直為之深深地擔憂,一個是她——爺爺為不听話的孫女擔心,這是太正常的事;另一個是她外公陳廣生。

周、陳、郭、傅四家,在外人看來密不可分,可在周潛光心中分得很分明。陳、郭是至親,傅家是一個不小心交到的趣味並不相投,卻也甩不掉的朋友。所以,周潛光的關心有限,自然只會用在至親之中。

不過,周潛光對陳廣生的擔憂,並不是因為兩家的姻親關系而有的唇亡齒寒之慮。

周家並沒有龐雜的生意、勢力,重在那世外高人的聲名;

郭家只在生意之上,一個「富」字便可形容;

可是陳家就不同了,軍隊、生意再加個武林,那種氣勢足可以令陳廣生單手一揮,令天下易姓。這種危險,襯得富可敵國、世外高人都安全得很!

陳廣生絕不會做出謀反的事,周潛光明白,周雪桐明白,郭川澤明白,大半個天下都明白,可是誰敢為當今天子的猜忌之心打保票!好在當今皇上梁清思視陳廣生為師長,認他為「自家人」而他本人溫和到連懷疑「自家人」都不肯的地步。這一點令周潛光欣慰,至少梁清思在一日,陳廣生就安全一日。

然而誰能想到天下會有怎樣的變化!

周潛光比陳廣生年長兩歲,直到秋以桐亡故,他與陳廣生、郭茜痕夫婦的關系都算不得親密。但因為秋以桐,陳氏夫婦敬重他,喚他一聲「周師哥」。每一次周潛光听到,便會想到秋以桐來,不知不覺間已視夫婦兩人為朋友、親人。

所以他為陳廣生所懷的憂慮,只似擔憂幼弟一般。他不只勸過陳廣生一次,希望他能放下一切,不再理會世事,以免招來帝王猜忌。但是陳廣生是個極為堅定、穩固之人,他年輕時便發過誓,只要有一口氣在便要為國盡一份忠,又實在看不出梁清思或梁苰哪里對自己有猜忌之意,覺得周潛光太過小心,不以為然。

周潛光擔心他,可是又勸不動他,只好為在暗中為他做一些事。

周雪桐心想,一定是爺爺听到梁苰說那句「天下縞素」的話,去勸了陳廣生一遍,仍然說不動他,只好暫時作罷。可是又從梁蘅逸口中,听說梁苰向皇上建議,應當超出該有的規格對陳家進行封賞。這令她爺爺心驚——梁苰的心思之深,連她都明白。他表現過自己的才華、智謀,總要躲離京城,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既便梁蘅逸對他無猜忌之心,也讓世人認為有。在世人心目中,梁苰所謂的貴重人品,其實是充滿心機的,而梁蘅逸的驕縱跋扈亦有被冤枉的成分。

梁苰這人,一旦懷疑起誰來,絕對不會輕易放下。建議皇上封賞陳家,也絕不是不再猜忌的證明,反而是他猜忌已深,並且心里已有謀劃,愈要厚待陳家也好遮掩自己的真正心思。

自然,這些權益考慮,在她爺爺面前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伎倆。可是將來如何,他太為陳家憂心了,所以按捺不住,覺得耽誤不得,需要趕緊做些什麼——至少應該想法子探明梁清思的心意。

許久、許久,周雪桐心中與身體上的滾燙平息了……她有氣無力地道︰「假如沒有李為念的計謀,也會有那麼一天,爺爺向皇上建議,赦免梁文穆一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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