詛咒 第十章 (3)雨一直下

作者 ︰ 蔡駿

第十章(3)雨一直下

雨一直下。

已經是晚上了,從窗戶向外看去,城市籠罩在煙雨迷蒙的夜色中,就像一個蒙上了面紗的女子。白璧靜靜地坐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拆開了父親寫給她的那封信。打開信封的一剎,她仿佛聞到了什麼氣息,從信封里緩緩地飄出。那是時間的味道,凝固了十幾年的時間,就像打開一只魔瓶,全都釋放了出來,但魔瓶里究竟藏著什麼東西?誰都不知道。

這是一封完好無損的信,保存得非常好,幾乎連輕微的褶皺都看不出,可以想見十多年來母親一直珍藏著它。信封里居然有十幾張紙,整整齊齊地疊放著,而且還按照順序編了號。不過,這些紙張看起來頗不一樣,開頭與結尾的幾張都是正規的信紙,而當中的十來張好像都是筆記本的紙頁。

白璧從開頭的第一張讀了起來,第一頁是這樣寫的——

白璧吾兒︰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和你媽媽都已經永遠離開你了。

對不起,我的寶貝,我只能對你說︰對不起。

我和你媽媽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決定要把事實的真相告訴你的。但是,請原諒我和你媽媽,我們不願意面對你知道真相以後的表情,所以,只有等到我和你媽媽都離開人世以後,你才能看到這封信,請原諒我們。

我的寶貝,此刻,窗外正下著雨,你已經熟睡了。你現在睡得是如此的深,無法知道爸爸現在內心的痛苦。

爸爸看著你的臉,你很美,真的很美,希望你長大以後,能夠幸福而平安。

現在,我面對著這張白紙,真不知道該如何下筆,往事歷歷在目,我卻難以再還原成文字。我只能又翻出當年的日記本,從那些泛黃的紙頁里,你一定可以知道得更多。所以,我撕下了當年我的幾段日記,夾在這信里,可以讓你知道我所經歷的一切。

看吧,看下去吧,我的寶貝,如果可能,我將把自己的心放在你面前。當你看著這些當年最原始的記錄,就等于見到了爸爸真實的心。

這是信的第一頁,白璧默默地看著這些父親留下來的字跡,仿佛父親就站在她的面前,向她講述著他的心里話。現在,時間已經無效了,她覺得父親已經超越了時間,因為父愛無價。翻過這一頁,第二頁就是那種筆記本的紙頁,看上去要比第一頁更舊更古老。第二頁是這樣寫的——

1978年9月15日

天氣︰晴氣溫︰22到19攝氏度地點︰羅布泊

今天上午,我們考察了一個古代遺址群,這個古代遺址位于一片干涸的河床邊,河床兩岸有高地,沿高地分布著殘存的房屋遺跡,同時發現數排高大的胡楊木,但已經枯死。在沙中發現少部分的陶器,同時還有被挖掘的跡象,考古隊長指出當年斯坦因曾在這里挖掘過,竊走了大量有價值的文物。盡管如此,但剩余的部分依然很令人吃驚。

忽然,我的視野里出現了沙漠中難得一見的海市蜃樓的奇觀——海市蜃樓的背景是一片綠洲,有碧綠的樹木和流水,在荒漠中非常顯眼,在一片綠洲中,漸漸地浮現出了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子的身影,她有一頭烏黑的發辮,白白的皮膚,奇妙的眼楮,總之是美麗無比。但很快,海市蜃樓的景象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久久不能忘懷。

我們的午飯是在遺址邊吃的,吃完以後,我們返回大本營。但是我們的車子壞了,隊長決定騎駱駝返回大本營。我也在同事的幫助下,騎上了一峰駱駝。我們在荒漠中騎著駱駝旅行著,看上去就像兩千多年前絲綢之路上的販賣絲綢的商隊。我們走了不多久,忽然,天色大變,一陣狂風席卷而過,帶著鋪天蓋地的黃沙向我們襲擊過來,這是沙暴,荒漠中最可怕的沙暴讓我們踫上了。我們所有的人都用紗布蒙起了臉,但是沙粒還是不斷地往我們的口鼻里鑽,沙子幾乎掩蓋了駱駝的蹄子,風讓我幾乎從駝峰間摔了下來。忽然,我胯下的駱駝嘶鳴了起來,它似乎也被這沙暴嚇壞了,這是非常罕見的,駱駝是從不懼怕沙暴的,當駱駝都被沙暴嚇壞的時候可見情況之糟糕。我已經無法控制住它了,也可能是因為我對騎駱駝一無所知,反正駱駝帶著我向另外一個方向狂奔而去。而我的同伴們也一個個自身難保地在風沙中顫抖著。我不敢呼救,一張嘴沙子就會灌進去,我只能听天由命地任由駱駝帶著我狂奔。我閉起了眼楮,盡量讓自己在劇烈顛簸的駝峰間保持平衡。沙暴仍在繼續,從我耳邊和臉頰上呼嘯而過,我只感到身下的駱駝不停地在跑著,而且與大部隊的方向越來越遠。駱駝一旦受到驚嚇飛奔起來的速度不亞于駿馬,這讓我渾身都在顫抖著。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的呼嘯聲終于漸漸地平息了下來。駱駝也慢了下來,我睜開眼楮,沙暴已經停了,看著四周的景物,依然是茫茫的荒原,不同的是,現在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荒原、沙暴和不馴服的駱駝都無法使我感到恐懼,真正令我感到的恐懼的是——孤獨。我孤身一人處于廣闊無邊的荒原中,沒有一個同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分辨不清東西南北,這一切都讓我感到絕望。

我茫然地向四周張望,每個方向看上去都一樣,沒有任何區別,我的同伴究竟在哪里?也許已在幾十公里之外了。駱駝帶著我在荒原上游蕩著,漫無目的,我發現它其實在原地打圈,居然連它也迷路了。我身上連水都沒有,只有一丁點的干糧,包里只有一只已經成為累贅了的照相機。我不知道自己該向哪里去,我明白,在荒漠中迷路,等于已經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天色已經快黑了,荒漠中的黑夜將無情地吞沒一切,我趁著夕陽還未西下,立刻拿出了我的日記本,在這本子里,我記錄下了今天發生的一切,也許幾十年以後,人們路過這里發現一堆白骨的時候,能夠看到我的這本日記,知道我是誰,把我的尸骨帶回家鄉。可是,我想活,我不願意死,我的新婚妻子芬,還在上海的家里等著我回來呢,不,我不能死。

可是,誰又來救我呢?

我依然絕望。

第三頁是這樣寫的——

1978年9月16日

天氣︰晴氣溫︰不知道,也許比昨天略低地點︰羅布泊

我還活著。

當我從羅布泊的晨曦中睜開眼楮的時候,發現自己依舊騎在駱駝的背上,駱駝正帶著我緩緩前行。我有些困惑,我在哪里?我的渾身上下都幾乎已經散了架,而且饑渴難當,只有清晨升起的緩緩的荒原紅日灑在我的身上,讓我有了些生氣。

但是,我的駱駝並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有人牽著它。我直起了身子,看著那個牽著我的駱駝前進的人,從背影來看,那是一個女子,雖然身段被她那毛皮的衣服裹住了,但那一頭烏黑結辮的長發讓我確信了她的性別。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到她的手背抓著駱駝的韁繩,她的手在初升的陽光照耀下發出金色的光澤,幾乎刺痛了我的眼楮。她快步地帶著駱駝向前走著,在太陽照耀的荒原中,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甚至懷疑我所見的只是海市蜃樓,但這確實是事實。她是誰?

從她的服飾來看,應該是當地的居民,我立刻在自己的腦子里搜索著這些天剛學會的幾句維吾爾語。雖然我學過不少古代早已消亡的語言,這些語言曾在這塊土地上各自流行過許多歲月,但是我卻不會說這里目前所說的語言,實在是一種諷刺。我終于想出了一句維吾爾語,那是一句問候語,大意是早上好。我大聲地向她喊了一句。

她停了下來,然後緩緩地回過頭來。天哪,她的眼楮,我看見她的眼楮是如此美麗,就像這古老的西域文明。她的臉逆著光,但我依然可以感覺出她的皮膚一定很白,她有高高的鼻梁和薄而微翹的嘴唇,下巴的線條卻非常柔和,不像有的維吾爾婦女下巴圓圓地突起。她的年紀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出頭,她的一只手依舊牽著韁繩,另一只手垂著,默默地看著我,她的眼楮里埋藏著的東西讓我感到了某種不安,我真沒想到在這羅布泊的深處還會有這樣美麗的女子。

她忽然說話了︰「你終于醒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她說的居然是漢語,而且是相當標準的普通話。她的聲音柔和而清脆,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我驚訝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她繼續說︰「你一定迷路了吧,剛才我發現你倒在駱駝身上睡著了,所以牽著駱駝把你帶到我家里去。」

「你救了我,謝謝。你家在哪兒?」我回答。

「就在前面。」她用手指著前方,我似乎隱隱約約地看見了什麼,但太遠了實在看不清。

我點了點頭,她忽然對我微笑著,我也有些機械地笑了笑。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男人騎在駱駝上,卻叫一個年輕的女子為我牽著駱駝,這實在太說不過去了。我想要跳下來,卻動彈不得,因為我的雙腿已經麻木了。

「你要下來嗎?不用了,你一定很累,還是騎在駱駝上吧。」她回過頭,繼續牽著駱駝向前而去。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瑪雅,寫成漢字就是馬加上王字旁,文雅的雅。你呢?」她邊走邊說。

瑪雅?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念這個奇怪的名字,如果寫成西語應該是MAJA,好像確實有這個名字的,而且,中美洲古文明翻譯成漢字也是這個寫法,我顧不得多想,如實地回答她︰「你好,瑪雅。我的名字叫白正秋,是考古隊員,昨天我們在進行一次考古發掘以後遭遇了沙暴,我掉了隊,就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這里。」

「你是考古的?就是來羅布泊挖墓的吧?」她皺起了眉頭問我。

「我們是來保護文物的,不是來破壞文物的,可不是簡單的挖墓。」我想糾正她的說法。

「就像許多年前來到我們這里的歐洲人?」

我吃了一驚,她居然知道斯文-赫定與斯坦因,也許是當地人流傳下來的。我立刻回答︰「不,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在掠奪,我們是在保護。」

瑪雅依舊搖了搖頭,但她又笑了笑說︰「別說話了,你一定很口渴吧。」她從衣服里取出了一個羊皮的水袋,塞到了我的手里,輕輕地說︰「喝吧。」

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許這是因為荒漠中的居民長期處于孤獨之中所養成的好客的傳統吧,在荒漠中如此珍貴的水,居然可以隨隨便便給一個陌生人喝,也許只有漢人才是最自私的。我充滿感激地擰開了水袋的蓋子,水袋里的水很滿,我輕輕地抿了一口,潤了潤我干裂的嘴唇,我原以為這荒漠中的水應該是咸澀的,卻沒想到這水居然是如此甘甜清洌。我又喝了一口,水緩緩地通過了我的咽喉,進入了體內,就像是雨水澆在了久旱的田野中,我發誓我這一生從來沒有喝到過這樣棒的水。但我不敢再喝了,兩口已經足夠了,我滿懷感激地把水袋還給了瑪雅。

瑪雅搖了搖水袋說︰「為什麼只喝這麼一點兒?你需要水。」

「不,這些已經足夠了。」

她笑了笑說︰「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然後她轉過頭去,繼續牽著駱駝快步前進。她走得很快,雙腿邁得步幅也很大,一點都沒有城市里女子的扭捏作態,她是健康的,是自然的,我覺得只有這人跡罕至的荒原才能生出這樣的女子。

又走了一段,我終于看到綠色了。這顏色讓我無端地激動了起來,我的腿不再麻木了,我吃力地跳下了駱駝,走到了瑪雅的身邊。

「你怎麼下來了?」

「我不想被別人看到我騎在駱駝上讓你牽著走。」

終于,我們走進了那片綠色。其實,這里是一片荒漠中的綠洲,一條沙漠中的大河從這里穿過,滋養了兩岸茂盛的胡楊林與紅柳,河里甚至還長著許多蘆葦,一些鳥類棲息在河邊,幾只獨木舟也停在河上。走在河邊,一點都沒有荒原的感覺,反而更像是回到了江南水鄉。在綠洲的中心,是一個小小的村落,有著幾十間泥土和蘆葦加上胡楊木組成的房屋。這些房屋彼此散居著,各保持一定距離,但這里的人們看上去卻親密無間,互相間非常友好。當瑪雅帶著我來到他們中間的時候,他們都拿出了各家的食物來招待我。讓饑餓的我美美地吃了一頓午餐,主食是魚,副食是一些羊肉干,瑪雅說他們這里的人主要是以捕獲河里的魚為生,其次才是養羊。他們的身材並不高大,也許正是因為以魚為主食的原因吧。

但是,這些人里除了瑪雅以外沒有一個會說漢語,瑪雅更多的時候成了翻譯的角色。單看他們的容貌覺得挺像維吾爾族的,但我仔細地听著他們的語言,覺得這語言不像是維吾爾語。我立刻想到了自己學到過的那些古代西域的語言,在心里與他們所說的話對照了起來,果然,有些共通之處。也許他們的語言屬于另一個語系——印歐語系,也就是古樓蘭人的種族。那麼,也許我所見到的就是傳說中的樓蘭人的後代——羅布人,他們離開了干涸了的羅布泊,遷移到了有水的地方,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盡管,經過漫長的歲月,他們大部分都已經維吾爾化了。

我向瑪雅打听出去的路,我急切地想要回到考古隊中,伙伴們一定都在為我擔心,我想今天就能回到我們的大本營。瑪雅忽然笑著說︰「你今晚就要回去嗎?那你會在荒漠中渴死的,事實上,誰也沒法離開這里,這個綠洲的四周全是一望無際的大漠,即便有駱駝也無濟于事,因為在茫茫大漠中,駱駝也會迷路,最後會在荒漠中不斷地打著圈子,直到渴死,可千萬不要動這種念頭。至于你為什麼會來到這里,那純屬偶然,你的駱駝在風暴中失去了方向,狂奔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里,由于是在沙暴中逃亡的,所以它不會再認識回程的路了。」

我的心里一沉,問她︰「那麼這條河呢?我如果沿著這條河走呢?」

「如果你往這條河的下游走,在一天之後,將隨著河流走入荒漠的深處,在那里河流就消失了,也就是斷流了,這就是這條河的終點。如果你往這條河的上游走,將進入寒冷的高原,最後是雪山,那就是阿爾金山,事實上這條河就是由阿爾金上的冰雪融水匯成的。」

「你是說,我將永遠困死在這里?」我絕望地問。

「不,每年的十月底,離此幾十公里的縣城都將派出一支駱駝隊到每一個偏僻的綠洲里來。他們會帶來報紙和郵件,還有一些零售的商品,當然是以物易物的。更重要的是還會有一個醫生隨同前來為我們看病,不過一年也就這一次。盡管這里絕大部分人都不識字,也沒有人會寫信,不過我們還是很歡迎他們的,每當他們來了我們就像過節一樣。只有這只駱駝隊知道進出我們綠洲的道路,他們會避開沙暴和流沙抵達這里,如果你要出去,只有等到十月底駱駝隊來了以後跟他們走。」

我低下了頭,我必須相信她的話,我不能奢望這個小小的村落里會有任何對外通訊的工具,電話或者無線報話機之類的東西不可能出現在這里。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如果不是每年一次的縣駱駝隊,根本就沒有外人會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我的心里焦慮不安,我想到了我的芬,我們是在半年前結婚的,她一定還在等著我。可現在,我卻要在這個地方呆上一個多月,他們會以為我失蹤了,或許他們干脆認為我已經死在了沙暴中。想著想著,我的身體開始顫抖了起來。

現在,月亮已經掛上了中天,大漠中的月亮似乎要比城市中的明亮得多。我看著那輪月亮,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芬。我回到了屋子里,這是一間小小的土屋,頂上覆蓋著干蘆葦,這是村里人給我安排的空房子,他們待客的熱情使我感動。瑪雅為我點起了一根蠟燭,去年駱駝隊來這里的時候贈送給村里許多蠟燭,但這里沒有人使用。然後她離開了這屋子,我看著她在月光下的背影,心里忽然一陣悸動。

我從背包里拿出日記本,借著昏暗的燭光,記下了今天的所見所聞。

白璧看著父親在1978年9月16日寫的日記,心里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這天的日記很長,足足用了三頁紙。接下來已經是第六頁了——

1978年9月17日

天氣︰晴氣溫︰不知道地點︰羅布泊中的綠洲

昨晚我睡在一堆干蘆葦上,醒來卻發現身上蓋著一條羊皮毯子,是誰給我蓋上的呢?如果沒有這條毯子,也許我會感冒的。我背著自己的包,走出屋子,四周都是紅柳,穿過這片紅柳,我見到村里的房屋都升起了炊煙,在晨曦里裊裊而上。有一戶村民見到了我,他們把我拉了進去,雖然語言不通,但是他們的熱情我全都能明白,我實在推辭不掉。我猜如果我推辭的話他們恐怕會發火的,我只能和他們一塊兒吃了早餐,這一頓主要是羊肉,我從沒有吃過只有羊肉的早餐,讓我吃得嘴里全是一股羊羶味。

吃完了別人家的早餐,我總覺得欠著人家什麼,心中有些空虛。于是我來到河邊,看見幾個村民已經劃著他們的小木舟下河捕魚了,他們帶著魚叉,撒下網,收獲一天的口糧。我驚訝在這穿越沙漠的河流里居然還有如此多的魚,其中有的魚非常大,我這生在江南的人從來都沒見過。在河邊,我見到了瑪雅。她沒有穿昨天見到的那件毛皮衣服,而是穿著一身紅色的裙子,那樣式我在烏魯木齊街頭的維吾爾女子身上見過,只是那一身紅色很少見。

她對我微笑著說︰「你覺得這里怎麼樣?」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能呆板地說了聲謝謝。

「謝我干什麼?我問你對這里感覺怎麼樣?」她又輕聲地笑了起來,一陣微風吹過河邊,掀起了河面上陣陣漣漪,蘆葦也隨風擺動,吹動了她的裙裾。

「我只是,非常感激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你看,我不認識你們,和你們萍水相逢,你們卻對我如此熱情,我實在不明白。」

「是啊,你們漢人是不會理解我們這些生活在大漠深處的人們的。我們村子很小,不過就是一百多口人而已,整天看來看去就是這些面孔。如果偶爾有一張陌生的面孔出現在我們眼前,對我們來說,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所以,我們把你當作最尊貴的客人,在他們眼中你能帶來荒漠之外的信息,也帶來了新的希望。」

「可是,我現在自己都沒有希望了。」我苦笑著說。

「別這麼說,你看,這里多好!」

我環視著四周,一片綠色里風兒徐徐吹過,我愜意地舒展著脖子,緩緩地說︰「這里確實很好,是一個世外桃源。」「不,對我們來說,這里就是我們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她看著周圍的蘆葦和紅柳自信地說著。

我點了點,說︰「我想去看看綠洲的外面。」

「好吧,不過你可別想走出荒漠,你走不了的。」瑪雅走在前面,我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背後的線條,我的心里忽然一跳,那是多麼本能的沖動啊。

我們穿過茂密的胡楊和紅柳,然後是一片灌木叢,一些放牧的村民在這里趕著他們的羊羔。穿過灌木區,就是一望無際的荒原了。看著這荒原,我輕輕地說︰「這里就像是一道國界,把你們牢牢地鎖在了里面。」

「不,是屏障。如果沒有這荒原,我們也許早就被入侵者毀滅了。你看我們這里的人,他們只知道打魚放牧,不知道外面人心的險惡,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流血和戰爭,離開了這與世隔絕的環境,他們是無法生存的。」

「外面人心的險惡?難道你知道嗎?」我有些疑問。

她看著我的眼楮,這讓我有些不安,她的眼楮放出銳利的光芒,她輕輕地說︰「是的,我見過外面的人心。在我叔叔死後,我是我們這里惟一一個曾經走出過荒漠的人。我小的時候,我舅舅帶著我跟隨著駱駝隊走出這片荒漠到了縣城,他在縣城里當上了干部,我則在縣城里讀完了小學,後來我在庫爾勒讀了三年初中。初中畢業以後,我到了烏魯木齊讀中專,後來我中專還沒畢業就回來了。所以,我的大部分時光其實是在這荒漠的外面度過的。」

「我現在才明白,你的漢語為什麼說得那麼好。那麼,為什麼中專沒有讀完呢?」

「因為我舅舅死了,而且,我也不願意繼續留在烏魯木齊。」

「為什麼呢?你留在烏魯木齊可以有很好的前程的,我真為你惋惜。」

「前程?我對你所說的前程不感興趣,我只喜歡這里,喜歡這片荒漠,喜歡身後的綠洲和這里的村民。他們沒有一個人識字,就連後來當了干部的舅舅也是在走出荒漠之後才開始認字的。我想教會這里的孩子讀書念字,讓他們獲得知識,盡管這里一年只能來一次報紙,看不到什麼書籍,識字對他們來說沒什麼用。但是,我依然要這麼做,因為,也許有一天,他們也會有走出這片荒漠的機會。但是,當他們走出荒漠的時候,還是否能夠再回到故鄉呢?」

我听得出,她的話語里包含著矛盾與憂慮,我淡淡地說︰「好了,他們會回來的。為什麼昨天我在荒漠里的時候能夠被你發現呢?」

「因為我喜歡一個人在荒原里散步。」

「不會迷路嗎?」

「只要不走太遠就不會。總之是你命大,如果你的駱駝走得再慢一點,我還真踫不上你。」她笑了笑說。此刻陽光正升起在東方,她的臉在陽光下是如此白皙,我奇怪她暴露在陽光下的皮膚為什麼不會被曬黑。她的目光柔和了下來,靜靜地看著我,這讓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我仔細地看著她,覺得眼前正是一幅絕美的圖畫,在一片荒漠中,背後是綠洲,頭頂是純潔的藍天,一個美麗的紅衣女子站在我面前。此刻她顯得如此完美,不像是人間所能有的,我輕聲地贊美著這大自然的造化。

我忽然產生一個念頭,要把這一刻的美麗永久地保存下來。我從包里拿出了我的照相機,對她說︰「瑪雅,我能給你照個相嗎?」

「照相?好吧。」她笑了笑,然後理了理頭發說,「你看我現在怎麼樣?」

「好極了。」

我先檢查了一下我的相機,我一直擔心這兩天來的顛簸會損害它,不過現在看來還完好無損。我舉起了相機,把雙鏡頭對準了她。我看了看小小的取景框里面的瑪雅,這個鏡頭妙極了,我準備取一個半身的側光,她在鏡頭里微微地翹著嘴角,卻不像是在笑,說不清那算什麼表情。我想叫她笑一笑,但轉念一想又算了,也許現在這樣才是她最美麗的時候。

我先扳好了光圈,然後再對焦,她的臉在取景框里完美到了極致,我緩緩地按下了快門,把她的這一瞬永遠地記錄在了膠片中。我還想拍第二張,卻發現膠卷已經用完了。剛才拍掉的是最後一張,我有些後悔前些天在樓蘭古城拍攝的照片太多了。

她回到了我的身邊說︰「謝謝你,我的照片不多,過去在庫爾勒和烏魯木齊只拍過一些證件照和集體照。」

「對不起,剛才拍掉的是最後一張膠卷了。」

「沒關系,有些東西不再多,一樣就已經足夠了。」她意味深長地說。「有些東西一樣就已經足夠了?」我慢慢地復述了一遍,點了點頭,心里忽然有了某種感悟。

接下來,我們就在荒漠中閑逛著,她養著一些羊,我們一起在灌木中放著羊。下午她回到村子里教村里的小孩識字,沒有教室,就是在河灘邊上露天上課,用樹枝代替粉筆,用沙土代替黑板,而孩子們都坐在地上。今天她教的是維吾爾文,我听不懂,只能靜靜地看著她上課。

入夜,她給了我上百根蠟燭,都是近幾年來村民們沒有使用而積下來的,她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寫日記,甚至還給了我一些墨水。現在,我就在燭光下,寫著今天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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