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 燕壘生︰薔薇園(下)

作者 ︰ 蔡駿

我走下樓,二寶還在起勁地玩著泥巴。那些坨泥巴被她又拍又打,不成個樣子。我喊了聲︰「二寶。」她抬起頭,看著我,兩只手還抓著泥,我說︰「二寶,去鎮上要多少時間?」

她想了半天,說︰「吃好飯去,回來吃飯。」

盡管語法不通,但我也知道,帶她去鎮上,一個下午是不夠的,除非能搭個車。可這兒的路也只是條走出來的小道。拖拉機也不過一輛。

我看了看柴房的門。門沒關,不知里面那扇門開著沒有。我走到里面,那扇門上掛了一把大鎖。看樣子,那天表舅是湊巧忘了鎖門吧,因為我那天見二寶出來時也沒鎖這扇門。

我彎下腰,從門縫里向里張了張。里面依然繁花似錦,那些如火如荼的薔薇幾乎似是燃燒一樣在怒放。薔薇是種花期很長的植物,听說在廣東、雲南那一帶,可以一年四季不斷。這院子里的薔薇並沒有人照料,雖然長得很亂,卻也長得出奇得好。

我直起腰,一轉身,卻差點撞到二寶。她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後,兩手也髒得象泥捏的。這讓我又好氣又好笑,我說︰「二寶,你去里面,你爸爸知道麼?」

我本來只是隨口說說,誰知她的臉一下煞白,道︰「不要!不要!不要告訴爸爸!」一邊喊著,一邊向後退去。她的反應太大了,讓我奇怪。

我說︰「二寶,你告訴我那屋子里有什麼,我就不告訴你爸爸。」

她看著我,呆了半晌,咬了咬嘴唇,才道︰「那你不好告訴爸爸的。」我點點頭,說︰「當然。」她伸出手來,道︰「拉個鉤。」

她剛玩過泥巴,一只手骯髒之極。但我的手指勾住她的手指時,只覺她的皮膚光滑柔膩。她的面相本來就很美,手形也很好看,只是頭發蓬亂,手上也太髒了。這時卻看不出她是個弱智,我心中不由得一陣嘆息。

二寶拉了拉我的手指,大概斷定我不會說了,道︰「里面有餅。」

有餅?我不覺怔了怔,本來以為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秘密,這時不由大笑起來。二寶顯然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笑,呆呆地看著我。

笑了半天,我突然想到,那個屋里有餅的話,意味著什麼?

天很陰沉,氣溫並不太低,我的身上卻一陣發冷。

表舅一般是六點回來。五半,我燒好了飯菜,給二寶洗好手,等著表舅回來,只听得表舅在大門口大聲叫著我的名字,說是大寶回家了。

大寶和我同歲,比我小幾個月。听表舅說,小時候我還和他打過架,可我一點也不記得了,連他的樣子也一點也沒印象。如果算一下,我和他也有二十來年沒見了吧。我走出灶間,表舅把鋤頭靠在牆角,他身後跟著一個人。黃昏了,天色很暗,有塊影壁擋著,更看清面目了。

我伸出手去,說︰「大寶麼?」

他也伸過手來,說︰「表哥啊,住得好麼?我生意忙,一直沒回來。」

他衣服很單薄吧,手也冰涼,我說︰「沒吃飯吧,快去吃點,菜還熱的。」

我們圍著桌子坐好了。菜並不算好,我炒了點臘肉,一點蒜苔,再是點青菜湯,都是表舅從菜地里拔來的,很新鮮,住了這些天,我的掌勺手藝大進,到底沒幾個人能這麼天天吃到離開泥土才十幾分鐘的菜的。

吃完了飯,表舅提著碗去井台洗碗,讓二寶陪陪我。天色暗了,快到清明,雲厚厚地滿是雨意。大寶把腿擱在條凳上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我模出一枝煙,他接過來,我打著了火機給他點著。他的臉色不太好,做生意也太辛苦吧。他抽了口煙,說︰「表哥,沒什麼事,多住幾天再走吧。」

「住也有一禮拜了。大寶,你生意還好麼?」

「也就挑點雜貨賣賣,賺點辛苦銅鈿用用。」

「那你的貨扔那兒不要緊麼?」

他吐了長長一條煙柱,說︰「不要緊的,跟那兒一個館子里說好了,在他們柴房里擱一擱。再說,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是點騙騙小孩的玩意。生意難做啊,稅還重,你也知道的。你做什麼?」

我苦笑了一下。由于嚴重的神經衰弱,我早已辭去了工作,現在是坐吃山空了。但我沒有告訴他。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可沒見大寶,表舅說一大早他就走了,館子里客多,東西不好放得太久的。我伸了伸懶腰,想著,在這個大院子里,一切都象和現實月兌節了,只有大寶還有點實在的氣息。他一走,這院子又籠罩著一層詭秘。

也許是我多疑,但我總覺得這一切都如此地難以捉模,一定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可能是我的神經衰弱又犯了,每一回犯神經衰弱都如此,失眠,多疑,這一點我很清楚。在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就總在懷疑門外有不可知的異獸,盡管打開門就可以看個清楚,可那時我就缺乏那種勇氣。

我坐在窗前。早上霧氣很大,表舅扛著鋤頭又出門了,我開始抽一根有點發霉的煙。天開始下雨,雨下得窗台上濕成一片,而我不想關窗。不是玻璃的,一關窗,這房子馬上就暗下來,好象一下子就沉入深夜。只有一點光線能給我一點暖意。

我抽著煙。窗台上,磚縫里有一根長長的細草,沒有葉子。頂上長著一朵藍色的小花,在雨中,緩緩搖擺,仿佛呼喚。

不知坐了多久,當我回過神來,只覺頭痛欲裂。一定是感冒了,好在我帶了阿斯匹林。我從床下拿出熱水瓶,想倒一杯水,可水已沒了。我拿著熱水瓶走下樓去。

仄仄的樓梯昏暗狹窄,整座房子巨大而沒有人氣,雨聲淅淅瀝瀝的象是能沁入石頭深處,身上也不由自主地覺得冷。

我走進灶間,爐膛里還有點火。我看了看,柴禾卻不多了,想燒水是不夠的。我沖守雨簾,跑到柴房里,彎下腰,抱了捆麻秸。這時,突然有一陣恐怖,讓我打了個寒噤,好象有人在偷窺著我,而我又看不見他。好象一桶冰水從頭頂燒下,渾身都冷了。

是二寶麼?

我馬上知道不是。因為我听到她在外面怪腔怪調地唱著什麼。從柴房的窗口看出去,她正在廊下玩著泥巴,還不時向柴房里張望。我環視一下四周,說不出那種被偷窺的感覺是在哪兒,周圍堆著麻秸和稻草,不會有人的。可那種感覺揮之不去,讓我很不舒服。

我抱著柴禾出了門。二寶嘴里還在唱著什麼,隔著一院春雨,那一帶古舊的飛檐象一幅破了的水墨畫。我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讓自己清醒一下。的確,這幢房里沒有第三個人了,表舅還沒回來,他出去時帶了簑衣的,不用我送。而四周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小偷也不會來光顧吧,這應該只是我的多疑。

雨還在下,象潮濕的蜘蛛網。雖然細小,但每一顆雨點還是可以感覺得到。我仰起臉,卻看不到一點雨。雨打在我臉上,一陣陣刺骨的寒意,但我沒有快走,反倒想在院子里立一會兒。肩頭上,雨水漸漸打濕了我的衣服,突然讓我想到了小時候那些驚恐萬狀的日子,每一天都如此。每一天都讓我無比的孤獨,無比的無助。日子總是如此麼?我有點想問自己。

我穿過院子,走進灶間。把麻秸拗斷了扔進灶膛,火燃起來了。火光中,身上有了點暖意。我把一根麻秸又拗斷了,想放進去,二寶的歌聲飄了幾句過來,听不清什麼,也象雨。

突然,我停住了手。她唱的,是那兩句詩︰「最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淒神」!盡管她唱得不清楚,卻正是這兩句。

火燃著,可是我身上,卻越來越冷。

門開了。

門開了後,從外面飄進來一股白色的煙氣。這些白煙比空氣重,所在只在地上流動,象水一樣。也許,是干冰吧?可表舅家里怎麼會有干冰呢?我一定是在做夢。

我躺在床上,身上象壓了萬斤重物,沒辦法移動,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著門。

門無聲地開了。我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絕對不是二寶,因為她比二寶高一些,走路也十分輕盈,身上穿著白色的長袍,但不象是睡袍,二寶也不象不睡袍的人。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到一個輪廓,在床上看去,倒象是從水底看出來的。

她走動時,無聲無息,白袍的下擺象水紋一樣流動,看得到她腿的樣子。

然而,這一切都太不真實了,倒象一部妖艷的鬼片。我一定是在做夢,我想。

你在做夢,你什麼也看不到。

在心底,我以自己這麼說。有時做了一場惡夢時,我就麼對自己說。我想睜開眼,但發現無論我如何努力也不能做到。

我怎麼看到她的?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並沒有做夢,我的眼楮本就是睜著的,看得到蚊帳的頂。這些老房子沒有天花板,因此常有灰塵落下來,蚊帳一年四季掛著,頂上鋪著一層舊報紙遮擋灰塵。我可以看到透出變成黃褐色的帳子,那張不知何年何月的報紙上的一幅傳真照片,一些人在歡天喜地地慶祝什麼。

她走近了。象夏天正午看一張燃燒的紙片,看不到火苗,只能看到那條移動的焦痕。

更近了。

我看見了她的臉!

她的臉盡管蒼白,沒有表情,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正是那個常出現在我夢中的女人!

她是誰?

我發現我的頭腦混亂成一片,身體也僵硬麻木。仿佛是個夢,也許正是個夢吧,我無法讓自己的身體動一下。是死了麼?

我突然听到了一聲哭叫。象是一塊石子投進了一潭死水,我一下子醒過來,身體也可以動了。可是沒等我動,她已轉身跑出了門。

這不是夢!

我只覺渾身都冷意森森,毛骨悚然。床前,還留著一股白煙,窗外,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透過窗板的縫隙,一鉤殘月冷冷地掛著,那朵藍色的小花不時擺過,留下一個影子。

門外,有人奔跑的聲音!

我披了件衣服,翻身下了床。踩在那白煙里,一陣透骨陰寒。我一把拉開虛掩著的門,跑到過道里。

夜色中,月光昏黃不明,但我還是看見了一個白色的影子一閃,進了柴房。我撲在欄桿上,大聲喊著︰「是誰?我看見你了!」

二寶的哭聲大了起來。月色如水,如冰,如石,如煙,也如刀。

我沖下樓,不顧一切地向柴房跑去,耳邊,風聲象吃吃的笑語,又象惡毒的譏諷。我沖到柴房門口,猛地拉開門。

通到後院的門開著,一院薔薇,開得妖異。殘月如鉤,冷冷地照著每一朵盛開的花,不論是紅的還是黃的、白的,同樣帶著猙獰。

進來吧。

象是蠱惑,有一個聲音在我的心底細細地說著。

進來吧,我的嘴唇甜如蜜。你等待什麼呢?

沒有風,但葉片都在慢慢抖動,象嘆息。我壓了壓心底涌起的恐懼,抓住了那扇門的門框。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

是表舅。

他的臉蒼白得嚇人。他抓著我,眼里,充滿了焦慮和驚恐。

「那是誰?」我掙開他的手,那條被薔薇湮沒的小道上,葉片和花朵仍在搖擺。

「是她!」表舅的手抱住了頭,「我妻子。」

「她為什麼要住在那幢小木屋里?那里是人呆的麼?」

表舅抬起頭,他的眼里,淚水再也抑制不住,流了出來。

「是的,她不是人。」

我無法形容那時我的臉上是種什麼表情。也許,不是我瘋了,就是表舅瘋了,或者我們都瘋了。我大聲說︰「她會走,會跑,不是人,難道是具尸體麼?」

表舅忽然大聲吼道︰「是的,她是具尸體!你懂了麼?她是具尸體!」

我的渾身都冷得象要結冰。身後,傳來腳步聲,以及一個微弱的哭聲。我回過頭,是二寶,她的臉上滿是淚水,站在柴房門口。在她的眼里,除了弱智人特有的麻木,還有著一種說不清的痛苦。

表舅揮了揮手,道︰「二寶,快去睡覺。」

他掩上了門,柴房里,登時暗了下來。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我好象听到一個人的哭叫。

「那是我妻子,你也該叫她表舅媽的。」

表舅垂下頭,他的話語中,有著無限的痛苦。我看著他,說︰「告訴我,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好吧。」他抬起頭,「你也許不會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相信,我現在只是一個臉朝黃土背朝天的鄉下佬,可是,我曾經是╳╳醫大的高材生。」

我小小地吃了一驚︰「我听我媽說過,五十年代家里出過一個大學生,差點要到蘇聯留學,後來因為出生有問題,去不成了。」

表舅苦笑著,看了看我,道︰「你也知道?我還以為沒人知道了。反右那陣子,我被打成右派,那時,你的表舅媽還是我的同學,比我低一屆,她幫我說了兩句話,結果她也成了右派。畢業的時候,我們都被發配到一個邊遠省份去了。一直到六九年,我們才結了婚。不因為別的,因為那時的兵團政委看上了你表舅媽,而她也跟我一樣,是個地主子女。唉,那些事,不說也罷。」

我嘆了口氣。還好,我媽這一支敗得早,劃分成份時成了下中農,不然,我一出生就是個小黑崽子了。

表舅站在柴房門口,天開始陰了下來,似乎要下雨。按時間,也快天亮了吧,可現在反倒更暗了些。

「結婚後,因為我們都是右派,兵團解散後只能回家務農。那時你的曾外祖母,我女乃女乃還在,一面種種地,一邊照料照料她,日子也過得不算壞。那時你媽帶著你也來住過幾年,因為地方偏,革委會也沒來找麻煩。」

「後來太太死了。」我看看過面的房子,樓上,走廊的欄桿也只是些淡淡的虛影,輕輕的,象煙凝成。「我還記得,不少人來這兒,我也回一趟。」

他點點頭,道︰「那是過了幾年的事了,你媽已經帶你回去了。那是最後一次一大家子團聚,後來再也沒人來過了。」

「後來呢?」

天更暗了,月亮已經被雲遮了,空氣也冰冷得干燥。我打了個寒戰,但也沒有想到回房里去。

「後來?她得了一場大病。本來也不是什麼大病,只是因為下雨時受了點涼,感冒引起的。要是有點阿斯匹林,馬上就會好,可是她一開始沒說,當我察覺時已經很嚴重了,大約已經發展成肺炎了。我把她帶到醫院里,可那些醫生卻說我們是地主加右派,竟然不開藥。該死的,如果那時我手里有把刀,我想我會把他們殺得一個不剩的。我趕回鄉里,在赤腳醫生那里只找到幾支過期的青霉素。明知道沒什麼用,我還是給她打了一針。

「回到家里,她的燒更嚴重了。我發瘋一樣翻檢著家里僅剩的醫書,想給她找一副草藥。這時,我真恨自己學的是西醫而不是中醫。我大著膽子給她湊了一副方子,也只是些手頭能搞到的草藥,熬好了給她喝下去,她似乎平靜了些,可是我知道,那毫無用處,根本沒用。」

「她死了麼?」

他痛苦地抱住頭︰「有時我真希望我沒給她喝下那副藥,也許她死了會更好一點。那天,我覺得她的身體在一點點變冷,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我毛骨悚然地听到他念出了兩句詩︰「最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淒神。」我大著膽子,說︰「表舅,這兩句詩是什麼?」

「不知道。她死前,忽然精神好了許多,說是她最喜歡這兩句詩。她的話很清楚,但我听了卻只覺得毛骨悚然。我看著她的笑容淡去,象凝固在臉上,嘴唇也漸漸變成了灰色。我希望有一個神,即使讓我馬上死了也算,可是,她的身體還是冷了。

「我模著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堅硬,象冰。天黑了下來,大寶已經嚇得睡著了。那時,我也實在有點瘋了吧,我想肯定不會正常的。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時,那一天,也是下雨,我听著外面的雨點不斷敲著門,好幾次我都以為她只是出門去了,回來得晚了,可每一次打開門,門外只有風,吹進幾顆雨點。我看著她躺在桌上,心里也只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心酸。不行,我不能讓她死。我對自己說,可我能做的,又是什麼?什麼也做不了,只是呆呆地坐著。這時,我才想起,要是大寶醒來,發現他媽媽還躺在桌上,他會怎麼想?只有這時,我的腦子才開始有了一點正常的思維。我抱起了她。她的尸體好象比活著時更重。我不想讓她的尸體埋進泥里,被蟲子啃吃成一塊爛肉。我不能救活她,至少,我可以讓她的樣子永遠保留下來。

「那個園子還是很早的時候留下來的。那時里面只養了些雞鴨,還有一間放雜物的木屋。我把她抱到後院里,天很黑。我開始磨一把菜刀。呵呵,大概你想不出我要干什麼,我只是想,我沒有藥,不能保存她的尸體,即使有福爾馬林或者酒精,她浸泡在里面也會走樣的。我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她,即使她沒有生命,我也要讓她的美麗永遠不會逝去。」

我只覺背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表舅說的那時他有點不正常,我絕對相信,我看到他現在的眼神也帶了幾分瘋狂。

「天啊,你要……」

他笑了,象哭一樣的笑︰「是,我要剝下她的皮,把她制成標本。在醫學院里,我學過動物標本制作法,我有信心讓她的樣子永遠留下來。我看了看菜刀,已經磨得象一片正在融化的冰,我用手指試了試刀刃,我的手指上一下被割開了條口子,血流下來,一手都是。可是,我一點也沒覺得疼。我抓著刀,走到她身邊。她放在了一塊壽材上,那是你外公以前為自己準備的,可是他一走沒回來,一直就扔那兒了,呵呵。她躺在那兒的樣子,好象睡著了,淘氣地想要我叫醒她。我拉開她的衣服,讓她的身體在外面。燭光下,她的皮膚已經發青。我知道,如果再等下去,即將形成尸斑,那麼制成的標本就會有瑕疵。我把刀放在她肋下。你知道,剝制比較大型動物的皮時,刀口開在腋下是對整張皮膚破壞最少的辦法。」

他一定看見了我在發抖,笑了︰「放心,我並沒有下刀。事實上,我的刀已經割破了她的一小塊皮膚,但我發現在皮膚下,滲出了一些血液。那血液並不多,但確實是新鮮的血液,不是凝固的血塊。我吃了一驚,因為她死去已經好幾個小時了,身體內部可能還會有點未凝固的血,但真皮層里的毛細管里,一定早凝固了。現在她的皮膚破了還能流血,那麼,她是假死!

「意識到這一點,我象瘋了一樣跪在地上,向上帝、佛祖、穆聖、濕婆、玉皇大帝,反正我知道的什麼神表示感謝。我也求他們不要讓我空歡喜一場,因為假死並不一定會蘇醒,很多時候由于心力衰竭,假死發展成真死。我禱告了一番,但其實我也知道,這多半是我配的那副藥起作用了。我拉過一張破椅子,抓住她的手,看著她的臉。果然,她的眼皮在極其細微地顫動。你知道,一個人有知覺,眼球會動的。一個人假睡,你只要看他的眼皮在動就知道他在裝假。我看著她的眼皮大約五六分鐘後極其細微地一跳,每一跳我的心髒也都要承受一次巨大的沖擊。每一次看見她的眼皮一跳,我就想著,她會一下坐起來,也許,看見她光著身子,腋下還有一小條傷口,可能會怪我的。我伏在她胸口,想听到她心跳的聲音。可是奇怪,她的心髒並沒有跳動,或者,跳動得極其微弱吧。我抓過蠟燭,在燭光下,她有皮膚開始了一種奇怪的變化。在皮膚里層,好象有什麼在流動,我看著有一道陰影流到脖子,又到了胸口,然後轉到背部。我知道,那一定是血液。現在她的血液開始自行流動,也就是說,她很有可能會馬上蘇醒的。我站起身,可馬上也明白了,跪下來禱告只是浪費時間,我必須幫助她盡快蘇醒過來。我沖到灶間,用我平生最快的速度生起了火,把鍋子里倒了水,又挖了斗米倒進去。當她醒過來時,一碗熱粥是最好的滋補品。

「我心不在焉地燒著水,水卻慢吞吞地只是有點溫熱。即使在灶台邊,我的心也到了她那兒了。忽然,在耳朵里,我好象听到了她在申吟。我沖到後院,果然,她躺在棺材板上,赤果的身體上,象有什麼在動,但看不出來。一塊兒她的嘴唇一下子變得紅潤欲滴,一會兒又干裂得好象曬干的土皮一樣翻卷出來。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還是冰冷,但我感覺得到,在她的掌心開始有點濕潤。那是一點汗,盡管很少,少得象快干的露水,可我知道,這意味著她會醒過來。」

「我伸心模了模她的額頭,她的額上也開始有汗了。可是,她的身體卻一直僵破著不會動,心髒也一直沒有跳動。我不知道其中是什麼環節出了問題,我沒有藥,沒有儀器,連一支水銀溫度計也沒有。可是,我想我一定要救活她,即使丟掉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我模了模她的嘴唇,這時,她的嘴唇已經很干了,模上去象一塊粗糙的紗布。而這時,我看見她的眼楮動了一下,好象要張開來,卻又張不開。我吃了一驚,抱住她的手,大聲叫著她的名字,可是,她根本听不到我的聲音,還是石頭一樣,一動不動。

「這時,我看見了她的嘴唇上,依稀有一點笑意。很淡,但卻開始柔和起來。那就象一塊扔進火里的冰,你看著它一下子從有楞有角變得圓潤,卻不知道它是怎樣一個過程。那時也一樣,我不知道她從什麼時開始有了點笑意,而嘴唇,又開始紅潤了。

「我抱住她的頭,想吻一下她,但她的嘴唇還是干硬冰冷,和看上去的樣子完全不同。我湊近了看,原來那點紅潤是血。一定是剛才我模她的嘴唇時,傷口裂開了,血流到了她唇上。而邊上只是一支忽明忽暗的蠟燭,我沒有看清。

「這時,象有一個霹靂打下,我一下明白我該怎麼做了。我把手指上的傷口往兩邊拉了拉,一些血又滲了出來。我把手指塞進她的嘴唇,開始,象塞進一塊冰里,可漸漸的,好象這塊冰在融化,我感到她在吸吮。而隨著她的吸吮,她眼皮也開始跳動得更急,而臉色也開始紅潤起來。我從她嘴里拔出手指,抓起剛才扔在一邊的刀,在手指上又劃了幾下。馬上,我的手指象張開了幾張嘴,紅寶石一樣的血從傷口擠出來。我把手指伸進她嘴里,她的吸吮更有力了,而她身上,也開始變得有點暗。我知道,在皮膚下,她的血液已經流動得更急了。她的吸吮讓我的手指感到有點癢蘇蘇的,根本沒有覺得疼。我抽出手指,這根手指上,傷口已經被吸得發白,沒有血了。我又在另一根手指上割了幾刀,現伸進她嘴里。我想,就算我把我渾身的血液都給她,我也不後悔。

「天色有點亮了。她的身體已經和一個正常人沒什麼不同,只是少了點血色。我听了听她的胸口,可是,她的心髒還是沒一點跳動。我又失望又傷心,這時,她卻一下坐了起來。在棺材蓋上,她赤果著,象一個女妖一樣,坐了起來,睜開眼……」

表舅一下蹲在地上,兩手抱住頭。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兩條手臂上,橫七豎八的都是些傷口。象被什麼猛擊了一下,我醒悟到什麼,但又象有一塊大石頭堵住了我的喉嚨,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也許,那就是表舅為什麼離群索居這麼多年的原因吧。

天還在下雨,雨下得細細密密的。二寶還在樓上抽泣,我看看柴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更象是魔域而非人間。

「表舅,」我慢慢地說,「打擾了你那麼久,我也該走了。」

「好吧。」他點點頭,「你也該早點出門,車子很少的。」

「好的。」

我不敢跟表舅多說什麼,抓了我的包裹,逃也似地冒雨出門。走出了十來步遠,我回頭望了望,那幢大房子暗淡得象煙。在樓上,也許是我看錯了吧,一定是我的神經衰弱又犯了,依稀有一個白色的身影站在我住過的那間屋子的窗前。

到了鎮上,天已經大亮了,趕早集的人正準備回家。我找了個小店,在樓下的大間要了點豆漿油條。不是沒錢到樓上買個清靜,而是我有點害怕。這時,我才覺得周圍的人氣是那麼溫暖,那些汗臭和潮濕也並不太討厭。

等著送上來的時候,在樓梯口,我看見有兩個蒲簍。蒲簍上用濃墨寫著大寶的名字。大寶也在這兒麼?

跑堂的把東西端上來了。我指了指那堆東西,說︰「那是誰的?」

跑堂的看了看,說︰「可憐,那是個小販的。他回老家里打點一下,東西寄存在這兒,回來時跟兩個混混吵嘴,一刀子就送了命了。」

大寶死了?我的心頭一陣淒楚。表舅大概還不知道這事吧?大概,也就是那天大寶回家一趟後,回來就死的。我記得我來時這小鎮上就出過這麼一趟事,看來,這麼個小地方,治安也很差。

我說︰「是啊。他家里人還不知道他死了。麻煩你告訴一下他家里人吧,就在離這兒十幾里地。」

跑堂的笑了︰「同志,他家里人早死絕了,一個也不剩,他親口跟我說的。」

也許大寶也有點知道內情吧?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家里有這麼一件事。我不再多問了,顧自吃著。吃完了,會了鈔,我準備趕早上的長途。可是,心里卻好象總有點什麼擱著,我想再問一下那個跑堂的,可他正忙上忙下,賣完東西的鄉下人都來喝茶了,樓上樓下都是人。好容易,等他空了一點,我追上他,道︰「對不起,我還想問一下,那個小販死了幾天了?」

「好多天了。」他肩頭搭了塊毛巾,手里提著把大銅壺,正準備上樓。我又追問了一句︰「到底是哪一天?」

跑堂的想了想,忽然沖樓上喊︰「喂,嚴家三,你記得大寶被小豬頭捅死的那天是幾號麼?」

樓上一個人甕聲甕氣地說︰「那天是禮拜五,不是電影船來的那天麼?他們就是為買票爭起來的。」

「哦。」跑堂的回過頭來,跟我說了一個日子,沒有再理我,顧自上樓去了。他不知道,我渾身都象浸在了冰水里。

那天,正是我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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